第七章 当我从那场发烧中独自清醒过来,我就八岁了。当弟弟在药水的援助下从那场 发烧中清醒过来刚刚六岁。母亲让我等待弟弟,等到弟弟八岁了一同去上学。这样 我就可以在学校继续为母亲工作,看护弟弟。我是母亲的派出机构,在母亲的庭院 之外,继续为母亲努力地工作。 应该说看护弟弟的工作我完成得不好。往往,我和弟弟一同被前院的两个朝鲜 小孩给打哭了。母亲也知道自己的两个孩子没有攻击性,不是那两个孩子的对手。 几次下来,再文明的母亲也愤怒了。母亲第一次为孩子的小事同大人交涉。朝鲜女 人穿带钩的鞋子。正坐在院子里洗衣服。那两个惹了祸的孩子藏到他们母亲宽大的 衣裙的后面。母亲再愤怒她也不会骂人,她甚至不会大声说话。她也真无需大声说 话,她是大队书记的夫人。朝鲜女人惊慌地说,我打他们,我打他们。说着就真的 行动起来,拍打了两下孩子,并不用力。母亲转身就走了。要说我和弟弟同前院孩 子发生冲突的主要原因,是他们提了落在我们家栅栏上的蜻蜓,我们没说什么;当 我们去捉落在他们家栅栏上的蜻蜓的时候,他们却不让了。然后我和弟弟也不让他 们捉落在我们家栅栏上的蜻蜓,他们就动手打我们了。我们甚至要比他们大一些。 却总是打输。那个女孩尤其凶猛,她梳板凳头;那男孩机智,熟练于突然的攻击。 我和弟弟在面临暴力的时候都表现得惊慌不知所措,这导致我们的反击没有章法, 效果极差。 在等待的过程中,在弟弟的一个冗长的午睡里,我独自走出了母亲的庭院。我 站在了横在我家门前的那条东西走向的大道上。我是没有目的的。在我没有目的的 时候,我听见道路的西边响起众多孩子的喧哗。孩子的喧哗为我指引了方向。我走 到了小学校。小学校是一座青砖灰瓦的宅院。操场很大,四周有很多老柳树。我看 见很多小孩在那操场上排队。前街的几个孩子我认识,他们都和我一样还没上学呢。 他们为什么可以在操场上排队呢?于是我也去排队了。前面是一张桌子,桌子的后 面坐着胡老师。胡老师是地主的儿子。他读过许多年的书,他有文化。父亲就让胡 老师当了小学校的老师。上面是不让地主的孩子当老师的,但父亲经常不听上面的。 胡老师问我几岁了?又问我名字。他说这个名字不行,是小名,得要大名。然后他 说先写上,明天你要带个大名来上学。 我就这样自作主张上学了,突然不等弟弟了。这是我第一次反抗母亲。突然的, 没有预谋。头一天我还不知道要做这件事。母亲什么也没说,给我大名日:平。我 看见母亲是从墙上的年画上找到这个字的。那年的年画是李玉和穿着白衣服,上面 被打出几道醒目的血迹。年画是姐姐买的,她是红卫兵。母亲对这张年画很有微词。 她说大过年的弄这么血哩呼啦的。不吉利。可我们家是革命家庭,我们家过年是不 要吉利的,因为吉利跟革命不协调。母亲是受旧教育长大的,地主的女儿,她已经 过时了。李玉和和他的伤痕的年画下面是有唱词的。母亲来到年画的下面,在那些 唱词里找到了一个字:平。从此“平”就是我的名字。“平”这个字干干巴巴,没 有什么生机。小学的时候,我对这个字不计较。在小学的那五年里,我把它写了无 数次。中学之后,我开始对这个字不满意起来。我开始在原有基础上搞了一些延展。 我在平的上面压上了草头。我的生活环境里,举目都是杨树、柳树、榆树。我没有 看见过苹果树。苹果也很少能吃到。我决定我的名字叫苹,苹果树的苹,苹果的苹。 二十二岁参加工作之后,我对苹也不是很满意了,我仍然喜欢苹果,但我发现了一 个更好的字。这个字有水有草,它不是一种食物,它是一种生命状态,有颜色、姿 态,它比苹高了一个层次,它跟我的生命趣味相关了。这个字是——萍。我在纸上 写了好多个萍,可是我的身份证上是平。也就是萍字它不合法。我决定给萍合法的 身份。我拿着身份证找到派出所户籍民警,户籍民警问我改名的理由,我就说了我 的理由。我说到了水和草,说到生机、繁荣昌盛、生命姿态等词语,户籍民警说, 这个理由不充分,不能改。一年后,我嫁给了一个军人,他的很多战友转业进公安 局工作。我说你能帮我改名字吗?他说能啊!多大个事!一年后,我发现我的名字 还没有改过来,那水和草、生机还不属于我。他说改什么啊,“平”字多好啊!平 安、平平安安。我说可是没有水和草,没有生机啊!他说,可“萍”是浮萍的萍, 萍不稳定,总是随着水漂荡。我把握不住,谁也把握不住。我不同意你叫萍。你就 叫平。平安、平静地跟我过日子吧。 我就这样上学了,在我八岁的那个秋天。我走出了母亲的庭院,不再管小鸡和 弟弟。我走进学校的大院子里。这个院子比母亲的院子大好几倍。房子也高大森严。 在这里,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小了,我甚至够不到那些窗台,无法打开窗子。 想不到我天生就是个工作的命。老师在四十多个孩子里挑选我做班长。我的老 师不是胡老师,胡老师教二年级。教我的老师姓商,她是下乡知青。 我开始为商老师工作。我的日常工作之一是早上带领全班学生晨读。我们朗读 课文。由我来领读。我要是读累了,就指定一个同学替换我。没有谁敢捣乱。我手 里握着教鞭呢。我一边领读一边巡视,发现谁不用心读,或坐姿不对,我就走过去, 举起教鞭,在他的桌子上猛打一下。声音之大足以吓他一跳。那遭到我的教鞭的几 乎都是男生。如果教鞭不行我还可以打他们。几乎所有的男生都被我打过,他们没 有一个敢反抗。老师默许我的暴力。我的工作之二是每天收昨天的作业。收齐了是 很高的一摞,高过我的头顶。其实四十多个田字格本叠不了那么高,我们的作业本 老师规定得用本夹。我们的本夹上是一个节日的场面,是很多孩子手里举着气球, 老师说他们是北京的小孩,在欢迎西哈努克亲王。我的工作之三是记班级日记。我 不但要把一年一班的事情时刻放在心上,还要放在白纸上。我的工作之四是老师不 在时顶替老师给同学上课。 这样我在学校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在母亲的院子里匆匆而过。我不看院子里那 些小鸡,看不见弟弟摔倒了。我已经把挂在脖子上成串的鸡锁摘下来了,我的脖子 上挂上了别的东西,那是一把钥匙,一年级一班的。 一天我向母亲描述学校,那些砖那些瓦。那些跟我们家不一样的砖和瓦。还有 院子的面积,老柳树的老。我说那个院子我一进去就觉得阴凉,哪怕头顶是太阳。 母亲面无表情,不肯对我的学校说一句肯定的话。父亲说,那是你的姥姥家啊! 我从母亲现在的庭院,进入了母亲过去的庭院。原来所有的庭院都是母亲的庭 院,我的背叛使我更深地陷入母亲的庭院,一个更高大精致的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