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看《孤独的猎手:卡森·麦卡勒斯传》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所谓终身制的孩 子,就是像她这样吧:被密密实实地保护和宠爱着,在物质或感情上总有源源不断 的补给。可是这个孩子呢,却总是把自己想象成弃儿或流浪儿,她喜欢暗中享受那 种被虐的快感,她把自己的内心分为里屋和外屋。外屋,被她的妈妈或丈夫,或被 她才华的芬芳吸引来的蜂与蝶,收拾得衣食无缺。她呢,蹲在里屋的墙角,咫尺隔 墙的家人就是天涯,她唯一可亲近的玩伴,是自己的黑色想象力。她用它在里屋墙 壁上涂抹着她的黑童话。童话里住着驼背、罗锅、大个子怪物,马戏团里才会出现 的畸形人……她像玩积木一样把玩搭放着他们的命运。 我一边看一边乱想,传记很厚,近六十万字,细节感性资料比冬雪堆积得还厚, 因此,主体轮廓线比春天还不清晰,然后我又走神了,放下书,发会儿呆。外面的 阳光朗朗照着,我想从这本书中逃离。书倒不是不好,只是春天来了啊……我老走 神。 我和自己搏斗着,把注意力拖回麦卡勒斯身边。这是一个古怪的孩子,从小被 视为天才,除了证实自己的天才以外,别无其他生存目的。极度利己,五岁时她差 点谋害了新生的妹妹,只是怕后者分走一份母爱。一个消耗型的孩子,以勒索和独 占他人感情为生,就像温暖的火光需要耗掉空气里的水分和氧气一样,她必须要被 别人的关注照顾和崇拜营养着才能存活。当她写作时,家里必须静谧无声;当她休 息时,这些沉默的爱戴者就得马上组织成一个活动沙龙,供她嬉戏和取乐。他们得 用她的尺寸裁剪自己,凡是近身于她的人,精力都被她消耗殆毕,最后灯枯油尽, 根本不可能再建设自己的生活……我的文字速度让我不安,我意识到自己是想用压 缩语言把这个孩子交代完就溜之大吉。 是我太缺乏母性吗?我发现自己对她有点不耐烦,我试着启动我薄弱的同情心。 她自幼不合群。她就是她笔下《婚礼的成员》里的弗兰淇,“一切都得从弗兰淇十 二岁的那个夏天说起,这个夏天,她离群已久,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团体,她无所依 附”。这个孩子,孤绝,倨傲,中性,游离在人群的边缘,想凑近人气密集的地方 取暖,不得,也不怒,只是撅起嘴角,几丝自嘲,装出一副不在乎的萧然,因为没 有自怜的黏液来润滑伤口,连痛都是生冷的干痛……其实这种疏离把她伤到了骨头, 伤到了根,就像所有曾经离群的孩子一样,那种被弃的羞愤,让麦卡勒斯终生都生 活在惶惶不安之中,所以她练就了熟练的邀宠技术。她非常善于设计自己的形象, 能视对方的口味,即时调整自己的软硬度——比如:她是个泳技很好的人,但她可 以在人前装出胡乱扑腾、不谙水性的样子,甚至还能逼真地呛几口水,带着孩子气 的恶作剧快感。她可以铿锵,可以示弱,只看怎样才能赢得对方的关注和照顾。 即使是成年以后,麦卡勒斯也不是所谓的“青春期乡愁症”患者,事实上,她 从未远离过她的孩童时代,在她脆弱,多病,修修补补的肉体容器里,始终保鲜着 一双清新的孩童之眼,有时会绽放出邪恶毒焰的孩童之心。她从未远离过她少年时 代的那个夏天,那是一个绿色的、疯狂的夏天,它来得迅捷又轻悄,树叶的新绿被 浸泡在蝉鸣里发亮,紫色的藤花谢了,傍晚的暮色被万家灯火点燃,归家的鸽群之 后,天空分外辽阔与空旷。这个小镇的孩子汗落如雨,被心里的躁郁折磨得要发狂, 她走遍了每一条黄昏的街道,心里的花蕾带着疼痛的表情胀开,她等不及要长大, 要离开,她趴在小镇图书馆里,只有暗喻离开的词汇“纽约,摩天楼,大雪,海水” 才能搭救她。还有在别处的生活:“契诃夫,彼得堡,雪橇,茶炊,夜霜……”这 个孩子埋首于这些清凉的词汇里,被一场阅读的大雪覆盖得异常苍白。 这个孩子一辈子都冻结在这个临界状态上,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的那个地带, 她们通常也是她情节的承重者,半夜溜出来买烟的米克,穿男装玩飞刀的弗兰淇, 她们无所依附,无处投奔,孤独,绝望,坏情绪,对抗性,折合成一个青春期的病 孩子。她这辈子都纠结在这种离去的情绪之中,南方小镇的闭塞生活,像一条老迈 的运河一样,裹挟着日常生活的碎片,向前缓缓地流去。她怕自己溺毙其中,霉烂 和腐败,她试图逃离自己的命运,可是乡愁每次都和离意同步生出。南方小镇哥伦 布,是她小说中人物的定居地,也是麦卡勒斯本人的情绪储备源。她总是不断地离 开,再回来,更新她自己的“南方感觉”。 这个孩子甚至还和另外一个孩子结了婚,利夫斯与其说是麦卡勒斯的夫君,莫 若说是她的玩伴,这是两个在玩过家家酒的孩子:初婚的麦卡勒斯很雀跃,和着圆 舞曲的节奏跳着舞步去倒垃圾,沉浸在音乐声中大声地诵读菜谱,她甚至用想象力 改造了夫君的出身、背景、外形,掩藏缺点,放大诱惑。他们一起环游世界,夜夜 笙歌,把威士忌当水喝,尝试各种与作家身份相配的、实验性的生活方式……可是 她全无一个妻子的责任心,一旦婚姻的新鲜感退潮了,她就把它排斥在自己的注意 力旋涡之外,去找其他的男人或女人,就像对待厌弃的玩具一样,一个孩子的全部 残忍也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