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是个臆想气质非常发达的孩子,她不是个诚实的复述者,也不是个勤于动手 的操作者,音乐也好,文字也好,婚姻也好,对这个孩子来说,只是可以任她的想 象力去涂抹的一面白墙而已。她小时候的玩伴都不喜欢她,因为给她们弹琴时她会 突然地即兴创作。丢开原来的曲目——麦卡勒斯从来都是一个创作者,而不是阐释 或演绎者,她也写不好小说之外的叙事文字,比如忠实并精确复制现实的新闻报道, 撇除夸张、变形与畸态,让她去贴着事实地平线低飞,她会觉得窒息。 她也不喜欢动用直接经验储备,像很多孩子一样,她更亲近一个想象中的世界。 写《心是孤独的猎手》时,她爸爸说,“亲爱的,你一个哑巴也不认识呀”,她说, “没关系,我认识辛格就行了”。甚至她的写作方法,也是孩子玩拼图式的,不带 说明书的游戏:没有预置的情节线、大纲、核心,只是散落的情节碎片、人物速写。 这个孩子用失神的眼光、僵滞的身姿,浸泡在她孩子气的想象力里,等着神降天启, 帮她把零件组合起来。 这个孩子总是误解自己的热情,她总是真诚地在伪善着,她对一些事物的感情, 其实是基于抽象层面上的,就像很多孩子喜欢动画片里的米老鼠,却会被厕所里横 行的大老鼠吓哭一样。麦卡勒斯的米老鼠就是,比如政治,比如黑人,比如儿童。 她态度激越地反对种族制度,她笔下也有很多政治狂人,可是小时候她一直愤愤于 家里没有黑人仆佣。她病重的最后十年,一直是个黑女奴在尽心照顾她,可是麦卡 勒斯只留给她令人心寒的菲薄遗产,她骨子里,根本也没有彻底放弃阶级意识。她 声称她喜欢儿童,当然这也是被想象力净化处理过的天使,不是现实中拖着鼻涕, 随地大小便的那类活物。 然而我为什么要枯坐在这里,背对大好春光,敲出这些絮语?我想是为了纪念 那些疼痛的时刻,当弗兰淇手插裤袋,吹着口哨,浸润在内心的音乐里孤身上路时, 昏睡在我记忆里的那些青春期的惨烈余韵,被这个孩子镜子般的直白道破了,激活 了。一个孩子总是深谙动人之术,所谓孩子就是这样。 《伤心咖啡馆之歌》,原来里面也有一场雪,之前怎么没有注意到呢?一直想 写个系列:《作家和他们的抒情道具》,我写了《杜拉斯之水》,写了《马尔克斯 的伞》,应该再来一个《麦卡勒斯的雪》。麦卡勒斯笔下的人物都有渴雪症,少女 米克(《心是孤独的猎手》)和男孩并肩躺在滩涂上,身上的水汽都没有干,男孩 的手开始摩挲她。她问:“你见过大海么?”“告诉我,大海的样子。”男孩开始 吻她。“我在想我没有见过的雪。”米克说。想象中的雪。飘下来,把他们覆盖。 米克闭上了眼睛。男孩进入了她最温柔的内里,肃杀悲壮的成年礼,雪落无言的一 场祭奠。 雪是华美的希望又是易溶的脆弱。每一场雪事,都有一个可能性被杀掉,在这 里,是少女米克对未来的张望吧。她想做个音乐家,虽然家里从来就没钱给她买钢 琴。弟弟出事以后,她只能辍学上班去补家用。长丝袜,廉价口红,指甲油,成年 女人的脂粉气,模糊了少女米克剪短发、穿男装时那股子清朗的男孩气。那个在屋 顶上抽烟、躲在树丛里听歌、走在路上也有内心激昂音乐陪伴的小女孩,内心的佻 挞,被平庸的生活彻底稀释了。人生是个不断被锤炼的过程,可是第一次总是最痛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