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婚礼的成员》里,也有雪,在那个白热化的灼亮夏天,金色的灰尘足足有一 寸厚,天空的颜色是鸢尾的蓝。少女弗兰淇,埋首图书馆里,“圣彼得堡,莫斯科, 茶炊,暴雪”,这些冰凉的词汇缓解着她的燥热。这里的雪,是她孜孜以求的新鲜 的生活经验。每个人的青春期都是这样的吧,以为一件事,一个人,就是那根彻底 救你于生活浊流中的稻草。对于弗兰淇,这根稻草就是兄嫂的婚礼。她渴望追随她 们奔赴远方,那个冬天下雪,有着波澜壮阔精彩生活的远方,可是她们还是弃她而 去了。这场文字里的雪,合上书页,就蒸发了。 《伤心咖啡馆之歌》里,居然也有一场雪,就是马西出狱之后,来找爱米利亚 报仇,决斗开始之前,小镇下起了前所未有的雪。麦卡勒斯出生于美国南部的佐治 亚州,那里地属热带,即使冬天也没有雪迹。麦卡勒斯在亲见生命中的第一场雪之 前,就在她的小说里,缔造了她从未见过的雪。在她的想象中,这场雪是蓝色的, 四周是噩梦一般的寂静,天空是灰的。 真是一部哥特小说,情节和配景一样非常人工和失真,上来就是畸零人,骨节 粗大,气质和长相都男性化,做事完全不合人情的爱米利亚小姐,爱上了女子气十 足、邀宠术娴熟的小罗锅。麦卡勒斯真是够骄傲,一点示弱的缝隙都没有给爱米利 亚小姐留下,把她的贪婪、物欲、薄情,写得历历如在目下(麦卡勒斯要做的,是 直达疼痛,而不是同情),而这样一个完全不能启动读者同情机制的冷硬之人,对 能唤起她情欲的小罗锅,却低贱得近乎谄媚。“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小罗锅对 马西,还不是一样的失却自尊,讨好巴结。故事唯一的主角,仍然是孤独。麦卡勒 斯的孤独是,她都懒得让读者理解她的孤独,所以她笔下的爱情都是非常不讲道理 的。 这场雪让小镇上的人都惶恐不已,牧师想着怎么把它编进祈祷词,小孩子舔食 它的味道,雪就像纸片一样往下落,爱米利亚小姐对此视而不见,小罗锅欣喜地围 着雪片打转;马西是见过雪的,在监狱里,他因为对爱米利亚小姐的爱情受挫而坐 牢,他对雪不屑一顾。雪也好,爱情也好,都不可能成为一种公共经验,你只能低 头去饮自己的那杯冷暖之水。 在马西与爱米利亚小姐的决斗中,因为小罗锅的倒戈,爱米利亚小姐输了。麦 卡勒斯最擅长描摹的,都是定居在少女和女人的临界地带,气质也临界于男女之间 的小孩。米克是,弗兰淇是,就连暴戾难处的爱米利亚小姐,其实也是。小孩子的 心,都是玻璃做的,看上去再硬,骨子里也是脆的。麦卡勒斯故意为这个角色留的 门就是:她在初夜的晦涩表现,不能从肉体环节上顺利地过渡为女人,还有她一提 到妇科病,就脸红。其貌不扬,立场骑墙,行事猥琐,恶意制造人与人的间隙以牟 利的小罗锅,才是她的初恋。 河边傍水而过的假期,炉火边的彻夜倾谈,人群里柔情的凝眸,对于生涩于情 事的爱米利亚,已经是最大程度的示爱了。可是,这些细碎的爱情小雪片,很快就 化了,麦卡勒斯的雪,从来就是那么脆弱。小罗锅的背叛,彻底地击垮了爱米利亚 小姐,这个平生最大嗜好就是打官司的暴烈女人,现在连仇恨都失却了力道,只能 用“失修的破风琴”一样恹恹不振的声音,咒骂逃逸的小罗锅。 小说叫“伤心咖啡馆”,从开头到结尾,麦卡勒斯都在那里反复地写,这是一 个破败的小镇,罕有人迹。咖啡馆,那真是前所未有的热闹地方,从未有过,也不 会再有。不会再有了,爱米利亚小姐钉死了咖啡馆的门窗,工人下班后无处喝花酒 了,长舌男没地方传播是非了,快乐如雪花般盛放之后,又如雪花般凋零。曾经是 全镇人晚间天堂的咖啡馆,现在变成了一座活坟,爱米利亚小姐那张再也不会笑骂 的脸,是墓碑。小镇又恢复了坟场般的死寂。雪,是做了加法再做减法的孤独,一 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一群人,最后还是一个人。雪是幻灭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