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落下来了。我撑开伞,便听到雨丝在伞面折断、遭遇挫折的声音,领略雨滴 随伞骨滑落散发的凉气。这是宁海的五月,我们应邀来前童古镇,看江南明清时期 的原版民居。 据称,前童之名始于南宋绍定六年。以耕读传家的童潢从黄岩迁居于此,大抵 是以家族之姓命名的村落。至今仍遗存悬有“正学遗风”匾额的石镜精舍。它坐落 于宁海城区西南两山两水的平坦腹地之间,四围群山葱翠,白溪、梁皇溪萦绕南北, 清流汇聚,确是个山清水秀、精通堪舆之学者所精选的佳妙所在。村中八卦状的水 系,似密集的蛛网,交织于家家户户的门前,清溪活水,给古旧的街巷带来一股清 新洁净之气。尚存的一千三百余间明清时代的民居素朴且儒雅。或许为纪念宋代开 创居地的前人童潢吧,小镇才名曰前童。 沿着卵石铺就的道路前行,亦即随着街旁溪水的流向游走。在细雨迷蒙之中, 阴凉的天光与古旧的墙垣、青瓦、门楼、苍苔,以及风雨剥蚀的痕迹浑然一体,昏 暗的色调,虫蛀的门板,有如用一种冷峻、事实的灰色的语言,确认一个小镇的古 老。被蠹虫穿越的历史。只有被鞋底磨得光滑的卵石和溪水间的平板石桥是油亮的, 透着雨洗的色泽。而墙角石缝里钻出的野生植物,伸展的叶片,鲜亮得蕴满生机, 让古镇更为苍凉。 雨落着,淅淅沥沥地落着,在伞面发出空洞的声音,落在身旁的溪水里,却是 一种悄然的融入,在水中泛起淡乳色的烟雾,仿佛雾气和水也能相融。溪中放养的 肥硕红鲤,逆水而游,在平板石桥下聚集。我诧异它为何不顺水而下,仿佛它也依 恋这溪旁的家门,身有所属吧。我站在溪水边观赏红鲤的鲜亮,我不走,鲤鱼不走, 只有雨滴随着溪水流去,如同消逝的岁月,不知不觉间鬓边增生的白发,一个旧人, 此时已与这古旧村落融在一起了。 民居皆为四合院,只不过有的大些,有的小些。这些四合院与北京的略有不同, 灰暗老旧的大门多为木质门楼,上有倾斜的门檐,间或有石雕立于门前,为石兽、 亦有石柱。门旁的墙上常见红砂岩雕就的石花窗,石质淡红、粗糙,虽简约,但也 有精细卓绝者,令人赞叹。入门,只见四周皆为房屋,对着大门处则是中堂,举架 颇高,悬有匾额,置老式桌椅,为待客间。正堂左右及两侧构筑二层楼房,木质楼 梯,辟为卧室、书房、厨房、库房、餐室等。青瓦铺就的屋顶由上而下斜闪出屋檐 防雨,以便于在方形门廊自由来往。方形院落的四角置有水缸,承接着四个檐角流 下的雨水。四合院的中空处,亦为卵石铺地,精选黑色石子于院中构铺出梅花鹿、 狮子滚绣球等图案。 古民居多有雕花木窗。繁复精细的镂空木雕,于花叶状的图案连结中雕有蝙蝠、 鹿、鹤等物,形态逼真,细密工巧,寓有福禄寿之意,只不过由于时光的浸染,已 失去棱角和色泽,呈灰白色的磨蚀状。在雕花木窗下,青瓦灰墙之间,木质的门框 窗框都露出干涩枯瘦的纹理,以及局部的朽败,暗绿的苔藓,厅堂里字迹模糊的遗 迹间,倏忽有燕子飞出,让我忍不住看那梁上泥黑的燕巢,燕子衔泥一点点堆垒的 麻嘟嘟的燕巢,唤起我儿时久远的记忆。一时间竟恍如隔世。 令我惊异的,是一处深院内的厅堂,满是雕梁刻栋,几根立柱梁檐雕满了凸起 错落的花草异物,那不是浅显的浮雕,也非雕虫小技,刀法的大开大闽显现的鬼斧 神工,虽看上去灰暗,却仍令人神往。厅堂之内悬挂的书法,笔法精到,笔势飞扬, 与雕刻相得益彰,让我慨叹,这浙东古老的小村镇中,深厚的文化意蕴与鲜有的能 工巧匠,其中,该有颇具功力的艺术家,让那混迹于艺坛的浪得虚名者汗颜。难怪 作家们在小镇选购木雕时,会对状似朽木的木雕人像大为赞叹,那生动颇具个性精 雕的脸庞之下,须髯、衣纹皆为朽木自然的纹理,状取天然,颇有意味,令人心仪。 在灰暗的木雕群之旁,有一小片荒芜的土地,花树疏落,荒草离离,却在细雨 的滋泽之中鲜嫩欲滴,一两朵花的娇艳,半缸水中静谧的浮萍和一缕绿丝般的水草, 与这木雕的梁栋相辅相成,既有历史陈迹的呈现,又有着草枯花落,生生不息的生 命轮回。让我想起世间万物的新陈代谢,一切,都将陈旧,一切,都将成为历史的 陈迹,大千世界,概莫能外。 歇息时,我坐在一把竹凳上,看一处四合院中的戏台,早已成为空壳。我想象 着当年观看古旧戏剧的人也已成了古旧的人物。一切都在老去。新嫁娘出嫁的花轿 进了博物馆,那些为夫家准备的嫁妆,为一家人一生准备的嫁妆,被喻为十里红妆, 曾那么耀眼,令人叹为观止。而今,那涂抹着朱砂的柜子依旧鲜红,漆器依然光亮 如新,可雕花木床已经古旧,竹编的食盒已经残破,梳妆镜也已经模糊不清,如今, 它们似摆放在这衰朽的四合院里,在房屋的案台上默默无语。在闷热的夏季,当年 的新人只能抱着竹编的如夫人纳凉安睡了。 可我知道,这古老的小镇该盛极多年,也该上演过惊心动魄的活剧。荣耀、光 环、苦读求仕、酒话桑麻、欲望、爱与仇恨、人性的善恶、生老病死,都曾在这四 合院里,在这古老的小镇发生、存在,并消逝。刀兵水火,五风十雨,也曾让这里 历尽沧桑。而儒家的诗书礼教、浩然正气、杀身成仁,千百年来也在这里代代相传。 这古民居,是肉身的居所,也是精神的庇所。 我知道,这短暂的“来此一游”,我看到的只是浮光掠影的表象,我甚至无法 深入其中,洞悉小镇丰富且深厚的内涵。纵然这里依山傍水,有清新的空气,久违 的泥土气息,洁净的溪水,有四围青山的浓绿,有古人理想的以天地为栋寓的天人 合一的境界,可那残旧的古民居已成为历史的遗存。小镇一千三百余间房屋只有二 百余老弱病残留守。人们寻找新生活去了。入总是喜新厌旧的,总是期待舒适、富 裕,总是贪婪的。人奔波于红尘之中,在城市污浊中苦苦挣扎,在欲望的张扬中, 承受着身心的毒害。可人不该忘记大自然的赐予,山野里的阳光,清净的空气和水, 才是生命得以存在的最平常、也最可贵的需要。 在前童古镇,我慨叹人世的命运和小镇的沧桑,慨叹任何事物也逃脱不了时间 的剥蚀和损毁,也无法超越时间铁律的制约。可人,不能没有家族,不能割断历史。 或许,那些萍踪浪迹的飘泊者,这里还保留着那刻骨铭心的爱与童年,这里仍是其 生命之根与心灵的家园。小镇在山水之间存在着,也在浪游者的心里存在着,那细 密的雨丝,似乎也是游子洒下的思乡泪…… 离开小镇时,我带走了一块小小的木雕——一只木制的赤足上刻着微小的蜘蛛。 其引申的该是“知足”之意。诚然,我相信“知足者常乐”这句俗语,在知足中也 领略了难得的惬意。可我更愿意将其视为另一种寓意——知道脚的重要。没有脚, 人如何在这世界立足?也只有让脚走遍天下,行万里路,才能增长见识。尽管栉风 沐雨,行路艰难,可最好的风景,都在未曾见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