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的心中有很多圣地,譬如丰镐、郢都、灵鹫山、延安、卢浮宫等等,与它们 相关联的是国家、民族、故乡、宗教、理想与艺术。作为酒徒,如果有人问我:你 的圣地在哪儿?我会毫不迟疑地告诉他:茅台镇。 正因为如此,我才产生了往茅台镇朝圣一次的想法。近些年来,我不止一次得 到邀请,但总因各种缘故而未能成行。二OO七年十月末,《人民文学》组织几位作 家前往茅台镇采风,执事者邀我参加。其时我正带领一个摄制组在三峡工作。经仔 细调整拍摄方案,这才挤出两天时间,由宜昌飞重庆,会合诸位文友,乘上茅台酒 厂派来接机的中巴,于下午三时,驶上崇山峻岭中的黔渝高速。 暮秋的天气,在黔北山中,是绵延的雨与卷舒的雾,是让花无精打采、让人怔 忡迷盹的轻寒。行车七个小时,才在万山尽墨的仲夜,来到灯火阑珊的茅台镇。 因为摄制组的时间安排,第二天我必须赶回。但这么远的路程是我始料所不及。 原以为黄昏时到达,可以推杯把盏品尝茅台夜宴,第二天上午还可以参观酒厂,看 来这愿望要落空了。与我同来的敬泽兄知道我的心情,便让此行的组织者朱零老弟 敲开我的房门。行装甫卸,我们文友数人,在交了子时之后,一起上街寻找小酒馆 了。 茅台酒虽然声名远播,但茅台镇毕竟嵌在川黔交界的乱山之中,离它最近的城 市遵义,也有一百二十公里。因此它不可能像重庆、成都那样把夜晚交给灯的河流、 光的瀑布。它仍然固守小镇的传统,几盏睡意惺忪的路灯,偶尔的步履悠闲的行人, 三两片虽开着门但生意清淡的商铺。置身其中,我立刻感到亲切而温馨,因为我的 青少年便是在这样的江南山中小镇度过,我有了回到故乡的感觉。 唯一遗憾的是,所有开着的店铺都没有茅台酒出售。询其因,得知茅台酒厂的 年产量供不应求。所以,当地人并不能因地利之便,而尽兴地品尝茅台。 “不能品尝茅台酒,我们可以品茅台镇嘛。”我如此说,并非完全自嘲。潮润 的空气中飘荡着的酒糟的酱香味,已是让人惬意。此时,本地作家赵剑平说:“我 建议你们喝一喝镇上小酒厂酿造的散酒。其品质虽然不及茅台,但仍不失为酱香的 佳酿。”敬泽兄立即应允,并立即跟着剑平兄前往打酒。我和朱零则找了一处大排 档,点了几样烧烤。一会儿,敬泽拎了一只装散酒的矿泉瓶回来。一看瓶中微黄的 液体——这茅台酱香型酒特有的颜色,心中立刻升起了酒兴。 在中国众多的白酒中,若给茅台定位,应允为酒中的贵族。 说它是贵族,不仅仅是它特殊的工艺、严格的酿造,更因为它酒中的品质。培 养这贵族的,是茅台镇周围山中的高粱与小麦,是绕镇而流的赤水河。离开茅台镇, 哪怕用同样的工艺、同样的原料,也无法酿造出茅台酒来。今天,所有的白酒,唯 有茅台敢理直气壮地说:喝出健康来。 是夜,我们这几位文人,想到的倒不是喝出健康来,而是喝出情调来。店家送 来五只一次性塑料水杯,敬泽兄全都斟满,明知道和他比酒量是以卵击石,但架不 住这夜饮的诱惑,竟也暂时做起了比酒胆不比酒量的英雄。 这散酒味道委实不差,毕竟,它亦出自酒之圣地,古人曾言:“宁要大户的、 r 环,不娶贫家的小姐。”窃以为指的是教养。转比于酒,则茅台镇中的散酒,放 之别处,亦可称为大家闺秀了。 烧烤的味道不敢恭维,故我们几个人吃得少、饮得多、说得多。由酒谈到文, 由文谈到人,谈到文人中的超级酒徒,从杜康、陶渊明、李白等谈到眼下这位敬泽 兄的酒量无敌,不觉夜深、不觉行人更稀、不觉灯光睡意更浓、不觉朱零老弟又跑 去偷偷地打回一瓶…… 凌晨一点,非常酣畅地回到宾馆,兴奋之余,诌了八句:天下茅台酒,人间味 道长。含香怜赤水,入窖酿秋光。招饮惊陶令,飞觞悔杜康。谪仙若到此,一醉射 天狼。 很难想象,像茅台这样的酒产自上海或江浙会带给人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当然,我知道,提出这样的问题本身,就很难让人想象。可如果你曾去过贵州, 尤其是去过茅台,你就不会对我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奇怪或惊讶,或许,你不仅会赞 同我的想法,还会加上一句,这怎么可能? 是的,这怎么可能? 二OO七年十月二十九日,我和一些朋友应《人民文学》之请,赴茅台参加由 《人民文学》杂志和茅台酒厂联合举办的第二届文化酒论坛。我与同行的郜元宝由 上海出发,先乘两个多小时的飞机到重庆,在江北机场和其他人聚齐后,下午三点, 按计划一起乘茅台酒厂派来的一辆中巴驱车前往茅台镇。 在离沪之前,我曾在地图上看了一下重庆到茅台之间的距离,虽然也感到不算 近,但毕竟抽象很多。在地图上,崇山峻岭化作一片绿色的阴影,长长的公路细若 游丝,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城镇稀稀落落地点缀其间,几乎让人无所适从。而之前的 飞行又让人对距离失去了应有的体验,在空中,除了能偶尔透过云雾依稀看到山川 的皱褶外,同样不会让人对机翼下的大地有什么具体的感受。所以,当汽车离开重 庆这座迷人的山城,开始在渝黔之间的高速公路上奔驰时,我才觉得此行刚刚开始。 实际上,这段漫长的旅程的确也是刚刚开始。尽管司机一路上驾车飞驰,路途 的遥远以及所消耗的时间还是远远超出我们所有人的想象,这一行整整花了七个多 小时,直到晚上十点,我们才闻到空气中飘着的那一股浓浓的酒香,在深沉的黑暗 中抵达面向赤水依山而建的茅台镇。 可是,在剩下的夜晚,在梦中,我仿佛依然在继续着这段旅行,汽车在快速行 驶时所发出的震颤声和呼啸声,连绵不绝的高山和大川,在我的脑海中都统统混杂 在一起,犹如大海的波涛一样汹涌澎湃,无边无际,还有那像藤蔓一般在山腹中蔓 延的一节节隧道里的灿烂的灯火,也像一串珍珠一样在我眼前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这一切,都让我觉得自己犹在途中。 我生平似乎第一次突然感受到了这个昔日曾为东方巨龙的帝国的国家的浩大, 它的壮阔,磅礴,厚重与庄严。而帝国这个词对我来说,好像也头一次变得如此具 体,形象而实在。我想,作为一个帝国,不仅仅因为它有奢华的外表,炫目的衣饰, 更重要的,也是更为根本的,还在于它有深远的腹地,坚实的肌腱和粗大的血脉。 其实我并不是头一回闻知有这一片土地存在,我父亲年轻时作为一名铁道兵, 曾参与建设过川黔之间的铁路,他过去也曾与我无数次地谈论绵延其间的这一片壮 丽而森严的国土,但遗憾的是,以前我只把它当成是一个老人可有可无的回忆中的 小小的摆设,而从未像今天一样深深地体味到它的那种存在的分量以及它的意义。 黑格尔曾言,事物在空间形式上的量的叠加和无限,如体积的巨大,面积的广 博,常让人产生崇高之感。我猜,当初我父亲在这片山川之间所感受到的那种震撼, 就是这种崇高的意识,尽管天长地久之后,这种震撼业已在他心中化为温馨的记忆。 但是今天,这相同的感觉却把对我来说模糊的记忆还原为那种崇高的意识。 而又有谁能想象,酿造了如此醇厚的美酒的茅台小镇,竟会潜隐在这万千深山 和川谷之中。这或许正是帝国之所以为帝国的一个原因,因为,在我看来,作为帝 国的一眼甘泉,茅台就应该深藏于这群峰与丘壑之间。 如果茅台酒产于上海或者江浙,我们从中能感觉到,最多不过是上海的现代、 消俏,或者是江南的明媚、婉约,但我们却感觉不到中国曾作为帝国的那种厚重和 博大,而厚重和博大,这当然和酒的品质有关,但却又不完全相关。我相信,即使 这产于江南的茅台让它拥有和茅台本地的产品一样的口感和实质,它也无法让我们 领会到我们这样一个国家的厚重与博大。因为那通往帝国腹地的漫长的旅程,所经 过的博大的原野,厚重的山脉,同样必不可少。 这或许就是无论哪个国家,都把酿酒和饮酒当成一种文化,而反过来,又把自 己的文化浓缩为酒的原因。 而茅台的醇厚、温润又绵长的风格,无疑让人时时想起我们中国,或者中国文 化的特点。 实际上,文化从来就是具体的东西,它是有形的,可感的,和我们的日常生活 息息相关,只是因为是日用,我们没有意识到而已。 这就像我们通过豪饮伏特加来认识俄罗斯,轻嗅葡萄酒来揣摩法兰西一样,我 觉得,要真正了解中国,也一样要从品味茅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