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谢绝了菊请我吃饭的要求,我不能矫情地,再一次地在她面前流露出我对她 命运的牵挂。那没有用。 班组十五个人,下岗指标是五个。原则上,技术好,人年轻,工作态度踏实的 不会有问题。但是,我是谁呢?身份上,我跟班组的其他人还有些不一样。他们的 标签是:全民所有制合同工。我的标签是:集体所有制合同工。在班组,我和菊都 是弱者,这个标签让我跟菊一样,备受歧视。我至今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两种性质的 区别,我依稀地知道,全民工是由国家发工资,集体工由分厂发工资。下岗,首先 要下的,就是我这样的集体所有制的工人。我通过自学成功地拿到了专升本,有本 科文凭,理论上,公司是特保的。但是我没有丝毫的安全感,我和菊一样,有过硬 的技术、有特保的条件,这些都不能让我们看到希望,因为我们是弱者,只能等待 被挤兑。等待,只能是一场噩梦。我曾参与公司宣传部报社招聘记者的考试,成绩 是全公司第二名,由于我的集体所有制合同工这一性质,我失去了进报社的机会。 从那以后,我学会了沉默,一个弱者面对命运的沉默。多年后,流浪于南方,我像 一个容器,吞咽生活所有的苦难,面对困境,我是一个哑者,用沉默消解,这样的 沉默不是消极,而是更为务实和清醒的态度。当我用文字聊以糊口度日,我再也没 有找到拿着激光分选仪的那分从容和踏实感。我落选的消息传到分厂,我的车间主 任得意地说出了那句经典名言:你最终还得服我管……一有两个年近四旬的女师傅, 不论从体力上,还是技术上肯定不如我们,而且干活偷懒是出了名的,她们过去享 尽了国有企业体制的种种好处。从另一个侧面,我们清楚地看到,这种体制的重大 悲哀在于,为企业造就了一大批技术不精、不思进取成天混工、思想守旧的中青壮 年。我听见她们时常嘀咕:都自学拿到本科文凭了,还在这里跟我们抢什么饭碗, 真是的……这是在说我,我马上扭过头去。我从来没有过牺牲自己,把名额留给别 人,自己去成就一个英雄的念头,我远远没有那么伟大。我应该永远属于这料场, 我感受到料场需要我,当浓浓的铁腥味将我挟裹,我随之而来的兴奋就是对它的深 深呼应。这铁腥味像油漆般簇新、新锐,有活力、向上,有一股篷勃之气。我不止 一次听到班组有师兄弟说起喜欢这铁腥味,它大片大片地开放,像一种毒,刺激着 我们这些年轻的神经。成组成组的诗歌写给了这料场,完成我胸口那股抒情的欲望。 是料场让我滋生抒情的欲望,写诗的欲望。它如此本能,我要表达,要喊,我选择 了文字。这些诗发表在公司的报纸上,微薄的稿费寄到班组,我拿着它请师兄妹去 附近的低档饭馆吃饭。一段时间没来,就会有人问起,仿佛有永不枯竭的稿费会源 源不断地寄到班组似的。 收拾东西,是一个伤感的过程。我的工具柜是钳工班的老师傅给我焊的,漆成 墨绿色,很漂亮。我只放着书和一些换洗衣服,一面镜子、洗发水、香皂,木梳和 搽脸的乳液,工具我不能带走,要亲手交给班长,让他签收。柜子里有一幅油画, 我用玻璃压着。这是林为我画的,我把它拿出来,仔细地端详。 画的背景就是钢铁料场。它阴郁、沉闷,天车伸出长长的臂膀,把天空压得很 低,料场绵延起伏,像古旧的城堡,远处,有烟囱在冒着烟。不远处,有一个人站 在料仓的铁墩上,做着一个古怪的动作,他的身体变了形,像是一个趔趄,也像是 要摔倒的样子,那样子明显有扭曲的痛苦,在料场面前,他如此渺小,似乎还在慢 慢萎缩。画的主体是我,是我的一张仰向天空的脸。脸是橘红色的。像一枚多汁的 浆果,这是他采用了马蒂斯的用色。因为微笑,嘴唇微微张开,但它似乎向外喷出 气息,它如此饱满,散发浓郁的年轻身体的野兽气味,生鲜,有原生的活力。这是 我认识林不久后,他为我画的,他说,我让整个料场黯淡。 林是公司的先锋派画家。那个时候公司的文学、艺术非常活跃,跟外界的交往 频繁。这些作家、艺术家们都是工人。林刚好跟我在一个分厂。他是一个天车工, 在我头顶工作,年长我八岁,已婚,对我而言,他是个思想上的异端分子,洞悉世 俗的一切,但同时又屈从于世俗的一切。他嘲笑我是个处女,嘲笑我相信一份耕耘 一份收获,嘲笑我认定的那些美好以及我口中的那些大师,那些经典,那些被人们 反复传颂的种种美德。当然,这些嘲笑是善意的,调侃的,是有趣的,是充满快乐 的。应该说,它多少动摇了我内心的信念,往大处说,是世界观。 我最初跟他最根本的分歧在于,我一直认为我首先是一个工人,其次才是一个 诗人,我属于料场。他一直自诩自己是一个艺术家(而非画家),他属于整个人类。 是世界的。这个观点我后来逐渐认同,作为艺术的一面,我看到了自己的狭隘,但 是,我最终无法接受他骨子里瞧不起工人的心态,我最后跟他说,你瞧不起工人, 你无法属于整个人类。这也是我跟他永远的区别。他送给我的那幅画,我一直不太 喜欢,料场在我眼里是父性的,它开阔明亮,为我展现劳动的欢腾,让我充满敬畏, 我被料场苍莽的气质吸引,它绝不是阴暗、落后、卑微、压抑人性的城堡,不论是 物的,还是非物的,料场被扭曲成这样,我心里很不舒服。这幅画,虽然他是在赞 美我,但我一直把它压在工具柜的木板上,几乎没有示人。 应该说,林改变了我,但最终我又跟他如此不同。我时常去他的班组玩,他的 情人是一个在分厂浪得出了名的女人,很滥,传说她有很多男人。我在林的多幅油 画中见识过她过于饱满的臀部和乳房,我素来看不起淫荡、放浪、没有自尊的女人, 她们太贱了,应该羞愧而死。中午,我们在饭堂打了饭,就聚在林的班组去吃。这 个时光,几乎全被我们用来谈论所谓的艺术。我被林灌了很多东西,从绘画的印象 派、野兽派、立体派到神秘主义、超现实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从波普、偶发、行为、 大地艺术到反艺术、非艺术的达达主义。为了能跟他同步,我私下在书店买了很多 关于艺术和哲学方面的书籍,了解梵·高、高更、马蒂斯、莫迪里阿尼、毕加索、 达利、杜尚等人的作品,把萨特的存在主义、尼采的著作、弗洛伊德的学说拼命往 脑子里灌。小说的阅读我从勃朗特姐妹、《红楼梦》、托尔斯泰以及法国文学著作, 转向了卡夫卡、福克纳、马尔克斯、詹姆斯·乔伊斯以及当时刚刚流行的米兰·昆 德拉。林不停地嘲笑我。说我应该更早读到这些,这是作为一个艺术家最起码应该 了解到的,这只是基础部分,更重要的是创作力,创作力,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