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样的谈论持续了三年,从我这方面来看,我的角色是没有性别的。林当然不 同,如果我是个男的,他不会有这样的热情。他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听众,在公司 小有名气,年轻,可能还貌美。他需要我崇拜他,像他的情人崇拜他那样。那个女 人总是用敬畏的眼光看着我,恭顺、温柔。在过道上,要是跟我碰着了,她总是闪 在边上,低下头去,让我先过。她是年长于我的。每每吃完饭,她会默默地收拾狼 藉的桌面,然后拿到外面的水龙头去洗干净。她为林洗衣服,把它们晾干,然后拿 熨斗小心地熨得平平整整,悄悄地往他的西装里塞折得很漂亮的棉手帕。她轻声款 语地跟林说,叫他不要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每一句话,充满着对林的爱。这样 的爱带着母性,包容,深沉,这分明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有 淫荡、轻佻的举动。出于偏见,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对她一直冷漠着,我对这 种冷漠感到内疚不已,我竟然漠视一个善良、怀着深沉的爱情的女人,她是多么纯 粹,爱得那样义无反顾!就算是一个荡妇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初冬,她怯怯把我叫进她的更衣室,拿出一件绿色的毛衣来,说,这是最 新的花样,我打完半个月了,怕你嫌弃,一直不敢送给你……从那以后,我就叫她 姐,公开地叫,这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我居然跟一个荡妇亲密地走在了一起。 想起她,我总会把她跟菊联系在一起。两个弱弱的女子,挨在一起便会散发苦 难的味道,她们沉默着,让人们不忍注视。听林说,她是个离了婚的女子,所谓的 淫荡,是她被两个花言巧语的恶棍给骗了,两个下作的男人四处散布说他们睡了她, 她在床上如何如何……人们似乎更容易相信一个人的恶。我也是其中之一,让人痛 心啊。我总在寻思,是什么让她越过流言的障碍,让她如此明目张胆地跟林在一起, 从而把这个荡妇坐实了?唯一的答案只能是爱情。至于林,他似乎更迷恋她的肉体, 似乎得意于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绝对占有的虚荣,拥有情人,似乎更符合林作为艺 术家的体面。他当然没有感受到她的美好,她那远远超越了他的所谓艺术内涵的纯 良品性。他不明白爱情才是世界性的,甚至是超越艺术的。 在与林的交往中,他确实向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他后来带着我去认识了一帮 画家,有的搞架上画,有的搞行为艺术,也有的搞装置艺术,这些艺术家当着我们 的面,隔着画布跟模特乱搞。林说,我需要这样的启蒙,但我只是笑笑。骨子里我 认为,这些画家不论从哪个方面都无法启蒙我,性的张扬、全盘否定传统、反传统 就是先锋、把性作为艺术对象就是先锋等等,在我看来,他们的手法都没有超过早 期的达达主义。依然性啊,生殖器啊,身体器官啊这些陈辞滥调。林跟他们交往, 仅仅是希望留在他们那个圈子,那个所谓的艺术圈子,继续保留他那“先锋”的标 签。我拒绝了跟他一起去参加这类艺术沙龙,同时说出了伤害林的那句话:你太可 怜了。我一直强忍着骨子里不断增长的对林的不屑情绪,这句话造成了我对他永久 的伤害。我一点都不内疚。他知道,我把他看透了。看透一个人,是那样让人难受。 林曾向我强调,评判一个作品要忠于内心,而不要去相信这个作者的名气以及 那些关于作品好坏的种种标准,这个看法我至今依然保持着。在公司举办的一次大 型艺术作品展览活动的闭幕式中,他激烈地批评公司一位颇负盛名的老画家的作品 :水平太差了,仅雕虫小技,完全谈不上创意,根本不配参展云云。我虽然知道林 有作秀的成分,但还是第一个站出来为他鼓掌。我不想掩盖我对他在这方面的激赏。 在他与他的情人之中,我看到人性的美好与悲凉,它修正了我先前的某些偏狭,同 时我更加清楚地看到,我总是那么容易为人性中的美好而感动,哪怕是卑微的,我 都会没有任何偏见地,对这样的美表示由衷的赞颂和敬畏,并对平凡的人生和苦难 的命运满怀着热爱和祝福,所有这些,我认为不是你如何先锋、叛逆、有多少学问、 读了多少书、获了多少荣誉就能做到的。一九九八年,我二十四岁,当时我已意识 到,我可以做到离开料场,可以一个人去任何地方而不会有恐慌和畏惧,我不会无 端听从一个人,听从某件事,我摆脱了精神的某种障碍,我可以越来越开阔而没有 偏见。我似乎可以对自己的人生作出判断和选择。我对车间主任说的那句:你从来 就没法管住我……这句话虽然有点突然,但是它的前提是,我应该完成了个体的独 立意识和自由意识,我应该可以转身。林从来都看不起身边的工人,憎恶听起来不 太体面的露天钢铁料场,形容它是地狱,但他带着他的艺术、他的世界性在那个 “地狱”呆了一辈子。 我没料到在我决定离开的时候会那样难过,我从来不知道我对料场怀有这么深 的情感。虽然离开的想法由来已久。一九九八年,当那个大事件将要来临之时,我 相信有太多人完成了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转身。它一定给人们内心带来了颠覆性的 震撼。不论是选择离开或者留下,他们都不同程度地做过强烈的挣扎,大事件让人 们在瞬间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对钢厂的感情,对自身技术以及对劳动本身的深厚感情。 而我,四年中慢慢成熟起来,我的身体像一枚熟透的桃子,裸露出甜的秘密。他是 一名电工。有着细长的身材和羞怯的面容,澄澈的单眼皮眼睛,隐藏着他内心已定 的主张。看见我面色会微微地潮红,我知道他喜欢我,我精于这样的判断,并为此 兴奋不已,满足于这样的虚荣中,享受浑然不知情的乐趣。他确实被我耍了几次。 他傻傻的样子让人疼到骨子里,而太多的沉默让我们没来得及交流,不,我们没来 得及相爱。多少时候,我在料场期待他的身影出现。当我望向他那里,他一定是准 时地望向我这边。 没有表达的爱情是最美的爱情。他属于料场,属于他的设备。我时常把他与料 场看成一个整体,在决定离开的那一刻,我感到我是多么爱他,离开料场,就等于 离开了他。我身体的秘密被我珍藏已久,观念上,我不是一个保守的人,在跟林的 交往中,我对他的嘲笑不屑一顾。我是一个老练的处女,可怜的年轻人,他一定不 知道,我向他发起腥味的攻击。接到我晚上约会的电话后,我感觉到他心跳得厉害。 料场东面有一块草坪,是工人们歇息的好处所。我把约会地点选在这里,这是 多么暧昧的一个地点啊,是那样不怀好意。我的年轻人来了,我温柔地抱住他,他 的心跳得多有力呀,我把脸贴在他胸口上,可怜的年轻人失去了自制力,他紧紧地 贴着我,我们沉向料场的深处。那个动作如此简单,简单到残酷。但它发生了,于 我,很大程度上象征一个符号。之后,我开口说话,我听见我胸腔的轰鸣,它混浊, 厚重,仿佛混沌之后的重开天日,也仿佛我在瞬间脱胎换骨,我感觉我内心有一种 东西在慢慢上升,它是那样彻底,那样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