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可是真正的很多年前,具体地说,是中国文学史的开端部分。有个屈姓男子 性情高蹈,总是纯真地渴望异服美饰,总惦记把新鲜的植物穿在身上。他从里到外, 都是那样与众不同:“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扈将离与辟芷兮,纫 秋兰以为佩。”“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 嵬。”不是绫罗绸缎,不是金银珠宝,是荷花、江篱、白芷、秋兰,这些来自大自 然的纯洁质朴并不贵重闪耀的东西。那个叫屈原的男子忍不得一点艳俗一点平庸一 点谎言一点逢迎,在排挤贬谪流放中黯然想象着那些梦幻的理想和衣裳。 似水年华在对美的渴盼中流逝,路漫漫,他边走边唱,不肯弯一下腰不肯垂一 次首,从始至终蔑视一切丑陋。面对昏聩的王和奸佞的臣,他腹背受敌,仍容不得 一点玷污,以最纯净的身躯匹配最动人的衣裳,为生命染上植物般纯粹的色彩。 他看见别人腰间插满杂草,于是低头整理自己佩带的幽兰;他见旁人拾起粪土 装入香囊,便迷惑地思索花椒的芳香;他见众人满身污秽,替他们露出难堪的神色 ;他在一片浑浊的灰色中坚守赤诚的红和希望的绿,却终于等来了国破家亡的结局。 白裙子太爱脏,总不如黑围裙耐得住糟蹋,一不小心就是一片污垢;昙花开得太短 暂,总不如仙人掌活得长远,一不留意就只剩下繁花落尽的忧伤。屈原不管不顾, 狂狷任性孤芳自赏,非要保持不合时宜的敏感。在北人为丑庆功时。他自酌自饮, 端起美的毒酒,一饮而尽。没有人与他同病相怜,这个以屈为姓氏的男子却并不肯 屈服于丑。他不怕死,就怕活得不美。在没有国没有家的流浪中,将对纯美品格的 追求外化到服装上。是活在梦里的痴人。他总让我想起芭蕾,华服关裳,足尖着地, 美丽却并不安稳。那唯一与土地相连的脚尖便是他对楚国的爱,那爱牵制着他无法 起飞,阻挡着他彻底的翱翔。他将英雄主义理想主义冶于一炉,力不从心地悲愤着、 崇高着,吃了防腐剂般拒绝着时髦的道德沦丧。 楚国终于还是没了,诗人的特点就是永远不合时宜。屈原燃烧的情感再也找不 到热的理由,必须降温冷却。于是,他沉入水底,以水灭火。水是他最后一件衣服, 也是最合适的一件,温柔、透明、暗含力量。对操守的坚信、对亡国的绝望融在水 的衣服中,点点滴滴,不留痕迹,现实的世界里,叫屈原的那个男子尸骨无存。 拿自己做了理想的人质,把自己逼成了操守的祭品,在水土流失中死不悔改地 站稳了立场。这个爱拿穿说事的人,死成了一个传奇。千年之后,那个晨起踏青、 吃粽子、划龙舟、绑五彩线的日子,总是能让我们有些感动地想起那个“幼好此奇 服”的男子,他的高洁风骨,他的美丽衣裳,以及他那颗与这一切真正相得益彰的 高贵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