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九三中国小剧场戏剧展暨国际研讨会,是继一九八九年首届小剧场戏剧节之后 又一次小剧场戏剧盛典。《思凡》作为参演剧目之一,荣获了“优秀演出奖”和 “优秀导演奖”。十一月十九日晚在中国儿童艺术剧场举行的闭幕式暨颁奖典礼上, 孟京辉一如往常的不修边幅,与气宇轩昂的李默然等老艺术家一同站在领奖台上, 颁奖者是夏淳等。 典礼结束后,外面飘起了雪花,似乎是一个好兆头。孟京辉和我从中国儿艺又 赶往国际饭店,因为参加研讨会的日本代表团邀请孟京辉前去一叙。日本专家大概 有七八位,我能记住的有丹羽文夫、濑户宏和杉山太郎,在交谈中,后两位一直在 做翻译。在之后的几年里,我和丹羽文夫、濑户宏还打过几次交道,而杉山太郎因 车祸英年早逝,这都是后话。那天的谈话是在大堂咖啡厅进行的,时间约两个多小 时,主要是孟京辉向日本专家介绍中国实验戏剧的发展概况和自己的创作经历。正 是这次谈话,才有了一九九五年孟京辉携《思凡》和《我爱×X X 》赴日参加爱丽 斯戏剧节演出《我爱×××》在日本演出时的剧名是《温床》),和一九九七年至 一九九八年应丹羽文夫之邀去日本游学、考察半年的事情;也才有了我和日本留学 生合作,第一次上台演出的机会。谈话结束,日本人纷纷掏钱AA交咖啡钱,我和孟 京辉面面相觑,原来日本人是这样的!走出饭店,已经深夜十二点多了,外面已变 成白雪皑皑的世界。孟京辉打了辆面包车,把我捎回儿艺取自行车。那天我基本是 推着车走回宣武门的,因为地面的积雪太厚,根本骑不动。 那两年孟京辉不像现在这么忙,经常叫上我一起看戏、参加各种聚会。当时, 盛志民在东三环内新源里附近的外交人员俱乐部(现在的“沈记靓汤”)地下一层 搞了个摇滚酒吧。我们经常去那玩儿,黄燎原、何勇等也经常去。那个维持时间不 长、赔本儿赚吆喝的酒吧在中国摇滚史上着实留下了一笔。那时候有面的,方便且 便宜,而我则经常骑自行车游走于北京的大街小巷,所以我一直保持着令同龄人羡 慕的身材。孟京辉非常佩服我一点,无论玩儿到多晚、喝多少酒,第二天八点我会 准时出现在办公室。他哪里知道啊,我当时还没有宿舍,就睡在办公室的桌子上。 《阳台》演出和九三中国小剧场戏剧展之后,某个阳光明媚、温暖冬日的午后, 我和孟京辉坐在去他家或来我这儿的公交车上,他向我说起了一个新戏的构想, “我要进行一次语言的实验,把某个汉字玩儿到极致,让观众先对这个字产生好感 和敬畏,然后再产生反感,最后直到一听这个字就恶心、想吐!”他说的这部剧就 是《我爱XX X》。 这部剧从一九九四年七月三十日到十月二十三日,总共写了三稿。我知道时, 剧本已经写得差不多了。编剧有四位:孟京辉、黄金罡、王小力、史航。我一直记 得四位编剧中有廖一梅,没有孟京辉,这次一查资料才发现,当时廖一梅还没有参 与到孟京辉戏剧的剧本创作中。 史肮就是写《名剧的儿女们——东棉花胡同三十九号》的那位,也是后来成为 著名电视剧编剧、影评人、网络红人、电视主持人、客串演员的可爱小胖子。当时 他还没这么红,也没这么胖,中戏戏文系毕业后留校,但并没有当老师,而是在图 书馆工作,与我是同行。他的名片上印了一句特矫情的自我介绍:“历史的史,航 行的航。”史航的经典段子是,无论你说什么——只要是艺术范畴内的或与文学、 戏剧有关的,他马上可以说出在哪本书的第几页、第几行;还有,如果他认为某本 书好,便一下买十本装在包儿里,向你推荐时,你已经有了便罢,如果没有或表现 出丝毫怠慢神情,他立马儿掏出一本送你,送完再去买。 黄金罡当年年仅二十四岁,但我怀疑他有四十二岁,头发绵软,永远戴一顶形 迹可疑的帽子。我认识他是在一九九四年一月二十二日,黄燎原在当时的“轩豪夜 总会”(也就是现在的“蜂巢剧场”)一层举办了一场“新民谣运动演唱会”,演 唱者有张广天、黄金罡、黄群、黄众、曹葳、王大鸣等。说是演唱会,其实就是一 帮朋友自娱自乐。也许是我记错了,那天只是彩排,反正观众不多,都是朋友。那 天,我同时认识了张广天和黄金罡,但真没觉得他那么年轻。黄金罡不仅是《我爱 XX X》的编剧之一,还是该剧的音乐设计,不知剧尾放映黑白纪录片时,配瓦格纳 的音乐是不是出自他的设计,那感觉真的太棒了!后来据说他迷上了汉藏音乐,曾 与张广天来往较多。再后来,写完《阿Q 同志》的剧本,就彻底沉寂了,消失得无 影无踪。 王小力是四个人中唯一的女性,瘦小肤白,黄发细眼,搁现在是一副很潮儿的 长相。她也是毕业于中戏文学系,写剧本乃是她本行。她后来去了澳大利亚一段时 间,回来后写了一个剧本《囊中之物》,二OO- 年四月底由林大导携其子林熙越联 合执导,在北京人艺小剧场上演,反响还不错。孟京辉曾戏言“我排戏不是撮合一 对儿,就是拆教一对儿”,当时说这话,指的就是在排《我爱X X X 》时,撮合王 小力与戴方戴少爷成了一对儿,可惜后来俩人劳燕分飞了。 虽然有四位编剧,但《我爱XX X》剧本的排比句式,绝对是孟京辉式的——他 在生活中也非常喜欢用这种语言方式。当我看过王狲导演的彼得·汉克剧作《自我 控诉》后,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揣测:“也许,彼得·汉克也是孟京辉早就喜欢 的戏剧家之一”——我的确从没听他提到过这位奥地利戏剧家。但是,不管孟京辉 与这位老外有没有关联,《我爱X XX》以自我的强劲语势,第一次本土化的舞台语 言实验,和一种反讽的姿态呈现于中国戏剧舞台,它的意义毋庸置疑。 《我爱X X X 》于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初正式在实验话剧院三层的排练厅开始排 练,排戏过程也如同游戏一般。热身游戏是骑驴——当时还不兴玩儿“杀人”,骑 累了休息,抽烟、聊天,然后才开始对词儿、走位置,大家像疯长的草儿一样肆意 快乐。演员的禀性千差万别,有闷骚的,就有搞怪的,通常剧组总有个把活跃分子, 时不时出来调节一下气氛。比如赵寰宇,平时话不多,但冷不丁就冒出些什么,逗 得大家哈哈一乐。他有个外号叫“赵奔儿”,不知是怎么来的。孟京辉经常是一边 大笑一边说:“你大爷的,赵奔儿!” 孟京辉排戏的方法是由着演员的性子,让他们自由发挥,有意思的暂且固定下 来,不满意的推倒重来。尽管表面轻松,但我感觉孟京辉排这部戏是最较劲的一次, 我甚至武断地认为到最后他都没有信心了。《我爱X X X 》和牟森的《与艾滋有关 》同是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上演,但《与艾滋有关》提前半个多个月演出。《与艾滋 有关》第二场演出,孟京辉带着全剧组的演员去观摩,看完后从后圆恩寺街走回帽 儿胡同,一路上他沉默不语,回到排练场依然表情严肃,其他演员也不敢大声说话, 排练场里的气氛非常紧张。见此情况,我和同去的石琳琳便悄悄溜了。石琳琳说: “他正跟自己较劲呢……”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孟京辉和演员到底谈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间 坚定了信心,在没有剧院支持和缺少资金的情况下,搞出了一部不同凡响、甚至是 经典的剧来。尽管最后没有公演,仅仅内部演出的那五场,但影响力无疑是巨大的, 当时全北京城的文艺小青年儿几乎都看过。过了好几年,有一次孟京辉让我转给伊 沙一盘《我爱XXX 》的录像带。某天深夜,我围着被子坐在狭小宿舍的床上,一边 看录像一边哭得稀里哗啦的,在瓦格纳磅礴的音乐中,许多排练和演出时的画面又 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我在《我爱XXX 》节目单上的职务居然是“幻灯制作”,说 起来挺滑稽。孟京辉有个设想:把所有关于“我爱……”的台词翻译成英语,做成 幻灯片打在银幕上。于是他请人翻译、打印,又和我一起把那些A4纸翻拍下来。但 最后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实施,那些胶卷现在还在我这里。演出前两天,孟京辉 突然意识到临时找的剧场特别生僻,根本没人知道,而宣传单上也没印具体地址。 重印是不可能了,一是没钱,二是来不及,于是我给他出了个主意——复印,并且 自告奋勇。某天晚上,他提着一大捆宣传单来找我,我先在一张宣传单后面画上地 图,标明剧场的位置,再在复印机上调试好,然后一张张印起来,我往里续,他在 另一头接,我俩一边印一边聊天,几万张宣传单竟然一晚上都印完了。印完已是深 夜,我带他到我们单位食堂吃夜宵。后来他一想起来就无限怀恋地说:“你们食堂 的叉烧包真好吃。” 可能一些有心人至今还保留着那张三十二开的宣传单,只薄薄的一张纸,画着 好多小人儿和红色箭头,那是赵海设计的。红色箭头朝上、朝各个方向,最上面还 印着从-2到+2的标度,似乎表示着某种决心和方向。孟京辉是一个追求完美和极致, 甚至喜欢奢华的人,如果有钱,他绝对不会让舞台和节目单如此简陋。 与现在动辄几十万、上百万的制作费不可同日而语,《我爱XXX 》是靠王朔当 时的“北京时事文化事务咨询公司”六万元的捐助,才得以示人的,而且据说钱只 到位了一半,因为不能公演,后续资金也就没影儿了。所以剧组买盒饭都挑最便宜 的,我想放幻灯的设想没实现,很可能与没钱租幻灯机有关。演职员的报酬更是枉 谈——关于这一点有一个佐证,女作家林白在长篇小说《守望空心岁月》里大量引 用了《我爱X X X 》的台词,事后给他们几百块钱稿费。史航在《名剧的儿女》中 有记载:“我们四个编剧在操场就给分了——那是我第一次从实验戏剧中捞到一点 报酬。” 王朔在首演前曾玩笑地向孟京辉提过一个建议:观众入场后免费发花生米,搞 得翱成,然后在场内高价卖矿泉水。当然这个起哄架秧子的建议只是个玩笑。 演员和观众都在舞台上,之间没有明确界限。舞台上没有多少道具,只有几台 旧电视——孟京辉通过《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中的疯子之口曾自嘲过的, 在舞台最后面有一排折叠椅;靠墙立着两排相框,相框里镶着胸口画着红色箭头的 人像,下面一排是倒置的。 服装是用浅蓝色花被单一样的布料裁剪的西服,裤子是演员自己的,颜色式样 不一;中间有一段所有演员还都穿上白大褂——孟京辉格外钟情白大褂,在许多剧 中都出现过。廖一梅解释他的白大褂情结“透露出导演私人的医院恐惧”——这可 能与他倍感压抑的童年有关;而电视机出于什么原因就不得而知了,在许多剧中也 都用到。 不光孟京辉,我发现许多导演对某些物品都有偏爱,比如,林大导偏爱椅子— —各式各样的椅子,老式理发椅(《一九九O 哈姆雷特> )、沙发(《建筑大师》)、 许多椅子(《理查三世》);李六乙偏爱厕具——马桶(《原野》)、浴缸(《穆 桂英》)……扯远了,这个问题可以由专喜考究的史学家去研究。 当灯光暗下、演员出场,观众身后的大卷帘门轰然拉闭,人们的思绪随着扑面 而来的语言的子弹在剧场内上下突窜,寻找着缺口。 《我爱XXX 》由一千多个“我爱”构成,“我爱……”的句式犹如士兵方阵, 一列列大踏步向观众走来,时而柳莺鸣唱,时而疾风骤雨。中间有一段,每位演员 表演一个日常生活场景——起床、刷牙、赶路、打篮球、往鱼缸里磕生鸡蛋……这 些动作被重复了十三遍。最后,银幕上放映黑白纪录片,全部是中央新闻纪录片厂 拍摄的《新闻简报》,影像和时序全部是倒的,仿佛时光在倒流;配以瓦格纳的交 响乐,气势磅礴——这是我印象中第一次在中国戏剧舞台上看到多媒体的运用,用 得那么不同凡响。 人们在引用《(我爱XX X》的台词时,经常会选择开始部分:“我爱光,我爱 于是便有了光;我爱你,我爱于是便有了你……”而我更偏爱结尾的铿锵词句—— 我爱我说到做到 我爱你应声倒地 我爱你轰然倒地 我爱你们轰然倒地 我爱我们轰然倒地 我爱编剧轰然倒地 我爱导演轰然倒地 我爱灯光轰然倒地 我爱舞美轰然倒地 我爱大幕轰然倒地 我爱剧场轰然倒地 我爱大地轰然倒地 我爱天空轰然倒地 我爱晚风轰然倒地 我爱钟声轰然倒地 我爱道路轰然倒地 我爱脚步轰然倒地 我爱楼梯轰然倒地 我爱房门轰然倒地 我爱你们轰然倒地 我爱你们愤然离去 我爱你们在回家路上轰然倒地 我爱你们在今天晚上的床上轰然倒地 我爱你们在明天的路上笑 我爱你们在笑的时候仇恨 我爱你们在仇恨的时候吃完所有的巧克力和汉堡包 我爱你们在吃药的时候想起知识 我爱你们在学习的时候想念我们 我爱你们在想我的时候嘲笑自己 我爱你们嘲笑我的时候坐立不安 我爱你们私下传抄我的剧本 我爱你们私下传阅我的日记 我爱你们给我鼓掌吧 我爱你们给我拍照吧 我爱你们给我献花吧 我爱你们给我拥抱吧 我爱你们把我杀了吧 我爱你们擦擦嘴又去祈祷 我爱你们把我忘了吧 我爱你们擦擦眼又四顾茫然 我爱光 我爱于是便有了光 我爱你 我爱于是便有了你 我爱舞台 我爱于是便有了舞台 我爱离开 我爱于是便有了离开 演员在朗诵上述台词时,交错着纵向来回疾步走动,把折叠椅掼倒,并动用了 半导体喇叭,使台词变得非常嘈杂刺耳。 “我爱你们愤然离去”。某一场,有两位女观众真的愤然离去,还有一位女观 众,在演出最后把节目单撕得粉碎扔在地上。而这,正是孟京辉想要的效果!廖一 梅总是津津乐道地讲,今天观众中又有些什么异常举动,孟京辉听了一脸得意的坏 笑。 “为了避免陈词滥调和筋疲力尽,为了追求瞬间的快感和感觉上的残酷,演出 者经常不断地以袭击观众的心灵和侮辱观众的欣赏习惯为手段和目的……” ——《等待戈多》每晚演到结尾,胡军都会抡起雨伞将剧场的玻璃窗击碎。 ——《秃头歌女》中的消防队长头戴防毒面具,从窗户上跳下来便大唱歌剧片 段。 ——《零档案》中,演员用电焊竖起了满台钢筋丛林,再一个个插上苹果,并 把苹果掷向鼓风机,让果肉四溅。 ——《与艾滋有关》结尾时,观众已经被民工砌的矮墙围在了中间,而一开始 台上的半扇猪肉已经被演员做成了包子,请民工上台吃,脸皮厚点儿的观众也可以 上去分得一餐(我的同事唐师曾就上去拿了俩包子一我这么说并无恶意)。 ——《我爱XXX 》中,演员们把同一场戏重复了十三遍,仿佛“Today is tomorrow”。 然而,过了十几年,一帮自称“先锋”、“实验”、“前卫”的小年轻儿们, 退化到只会以网络俗语、浅薄和肉麻挑战观众的极限。何等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