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以学生的身份而言,我在台大共待了七年,其中硕士班三年,博士班四年。上 课接触到的老师不算太多,因为研究所的课本来不多,但台大是大学校,课余或生 活上接触老师的机会还是有的。与以前我在东吴的老师比较,台大老师各有风格, 然而都显得宽容谦和,这也许与校园宽敞、建筑优美有关。 我一直以为环境会影响入的心情,在一环境待久了,还会改变或左右人的性格。 办教育,应该注意学校的建筑形式与色泽,要与自然风景相搭配,好使俯仰其中的 人,感格风化,培养出和煦的气度与高昂的胸襟。 台大成立于一九二八年,是日本人创办的,当时叫做“台北帝国大学”,与早 年的东京帝大、京都帝大是同一级的学校,所以它的建筑与校园景观,与其他的 “帝大”基本上是相近或相同的。建筑物都漆成土黄色或是贴上土黄色的瓷砖,建 筑之间留着适当的距离,让不太高的建筑物掩映在树林之间,彼此成为对方的风景 而不是障碍物。尤其土黄色是一种含蕴与包容的颜色,与学校的功能在感觉上十分 一致。当然台大处在南国,它自然也保有自己的特色,那就是高耸的大王椰子与满 校园的杜鹃花。 我读硕士班的时候,还见到一些老一辈的学者,他们有的已经退休,但偶尔在 校园还见得到他们的身影。譬如曲显功先生、冯承基先生、台静农先生,而毛子水 先生、郑骞先生虽然也已退休,但系上还开了课,选了课的人固然见得到他们,没 选课的人也容易在系上见着。我读台大时,中文系有一项特色,就是称呼老师得用 他的字号,尽量不直呼其名,这其实是以前社会的习惯。郑老师字因百,我们会叫 他因百师,绝不会连名带姓的直呼其为郑骞的,屈万里老师字翼鹏,张敬老师字清 徽,也都一样。但也有老师不要我们称他宇的,譬如台静农老师字伯简,他就不要 人叫他这个字。毛老师的本名是毛准,字子水,我们称他毛子水先生就顺理成章了。 中文系还有一项特色是系里同人不论男女,皆以先生互称。有一次我在他校,称林 文月老师为先生,一位朋友纠正我,说你难道不知道林老师是女士吗,怎能称她做 先生呢?这几件都是小事,都与传统有关,但后来也慢慢淡了,连台大的人也不再 讲究了。 我上硕士班时,就选过郑因百老师的“苏辛词”,张清徽老师的“明清传奇”, 博士班后,选过屈翼鹏老师的“先秦文史资料讨论”及半学期的“周易研究”,而 毛子水老师在系上开“中国天文史”的课,我没选,其实也没什么人选。但研究所 的课,只要有一人登记选了就可开了,至于如何上甚至于上或不上,学校都不管, 当时台大的确是自由极了。 早年胡适得意的时候,“我的朋友胡适之”常挂于人口,但真正有资格这么说 的其实不多,毛子水是极少数中的一个,不过好像很少听到他这样说的。他在胡适 做北大校长之前,就做北大的图书馆馆长了,而他根本不是学图书馆的,对版本目 录之学也没什么兴趣。他在德国留学时所学的是生物学,北大请他当图书馆馆长, 据说是看重他学问渊博的缘故。至于他学问如何渊博,他的学生也说不怎么上来, 我们这些“局外人”就更是不明究竟了。我听同学周凤五说过,他在读硕士班时就 选过“中国天文史”,另外选了的还有后来与我在博士班同期的简宗修。他们第一 天到老师的研究室上课,毛老师低头看书,根本不理他们,隔了会儿抬头看到他们, 竟然问:“你们来干吗?”周凤五答:“老师,我们来上课。”老师问:“上什么 课?”周凤五答:“上‘中国天文史’。”毛老师只喔了一声,就又低下头去继续 看书,不再理他们。 过了很久,老师抬起头,又重问他们一次,这次周凤五就把握机会问老师上课 要用什么课本,毛老师扬了扬他正在看的《晋书。(天文志> 》,就不再说话。隔 了许久,老师又抬起头来说:“你们要抽烟吗?要抽就抽啊!”他们两人如逢特赦, 就跑到走廊抽起烟来。抽完回座,又隔了一段时间,毛老师又抬头道:“怎么,你 们还没走啊!”他们一听大喜,连忙拔腿就跑,从此再也没去上课。周凤五有语言 天才,每次表演都令人喷饭,而他又正经八百的一点都不笑。他把毛老师的浙江方 言学得惟妙惟肖,像抽烟的抽,毛老师会读成“秋”,“你们要‘秋’烟吗?要‘ 秋’就‘秋’啊!”搞得那一阵子我们在一起,讲起抽烟都“秋”个不停,闹得大 家开心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