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从这个角度观察台先生,是个多么丰富而有趣的人物,可惜我在台大做学生已 晚,没太多机会与他相处了,这是我的憾事。我有几次与朋友一同拜见他的机会, 大多是到老师府上领取所赐的书法。老师待人十分亲和,学生请求赏赐,无不欣然 应允的,但我却从未得到他的墨宝,原因是我从未请求过,而我跟他的关系并不亲 密,也自然不会让他主动地慨然相赠了。但我很喜欢看他安详不迫的样子,我认为 中国传统文人或艺术家就该是那样子。有一次,已过世的同学刘翔飞问我要不要陪 她到老师家,她说老师答应为她写的书斋名已写就,要她现在就去拿。我问她的书 斋名是什么,她说也不是书斋名,而是挂在书斋上的题字,她半年前请老师写“逍 遥游”三个字,老师拖到今天才“交货”。我说这三个字很难写,因为都是同样的 偏旁,不论直横都不好布局。 我们到老师家的时候,老师一个人端坐在大桌一头的一张很旧的藤椅上,正在 写字,他指示我们在桌前的长凳坐下,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他写字。他写的是行草, 我记得是两首老杜的七律,虽然是行草,但举笔凝重,时写时停,并不求快速。桌 右砚下,烟灰缸上放着段点着的烟,他没去吸它,而在左手处,有个玻璃矮杯,里 面还有小半杯喝剩的金黄中泛着褐色的酒,桌的左上方放着酒瓶,酒瓶是方的,标 签黑压压地写满英文,原来是一种名叫Jack Daniel 的美国制威士忌。台老师把这 幅行草写完,收拾了之后,便拿出他为刘翔飞写的那幅横写的“逍遥游”来,他说 你们看看写得怎么样。刘翔飞当然说写得好,随后老师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小口威士 忌说,这三个字实在太难写了,老是写不好,你看看每个字都是同一个偏旁啊。刘 翔飞回头对我笑笑,原来老师说的跟我刚刚说的没有两样。 那是发生在一九八九年夏天的事,想不到那次去拿台老师写的横幅,是我最后 一次与他近距离相对。一年后的夏天,年轻的刘翔飞死了,几个月之后,八十九岁 的台老师也过去了,世事之不可料有如此者。我突然想起《庄子·逍遥游》里面的 句子:“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 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我期望他们一少一老,像藐姑射山的仙 人,正在美丽的仙境自在地漫游,没有时间的限制,想到哪里都可以,那才是纯粹 的自由、绝对的逍遥,纷扰的世俗的一切,再也与他们无关了,也未尝见得不是好 事。 我有一位独嗜Jack Daniel 的艺术家朋友,每次到他那儿,他都会倒半杯给我。 他说这种牌子的威士忌,苦涩中带有一种奇特的青草气息,庄严中透着秀美,比苏 格兰产的更有“深度”。我想起台老师的书法,一半凝重肃穆,一半媚态毕陈,台 老师也是喜欢喝同一牌子威士忌的。我酒量不好,喝了几口便困倦了,微醺中自然 想起那些往事。 在台大令我难忘的还有屈翼鹏老师。屈老师苦学出身,没什么耀人的学历,却 是有名的甲骨文、文字学专家,又是经学家、目录学家,著作等身,完全无须介绍。 他除了教职之外,还担任过许多要职,最重要的是中央图书馆馆长、中央研究院院 士、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等等,他还继台静农老师之后,两度担任台大中文 系主任。不但如此,他常常还是身兼数职,譬如他在担任中央图书馆馆长的时候, 同时还是台大中文系的专任教授,也是中研院的研究员。当时规定一人身兼数职, 只能领一职的薪水,他虽然只能在一处领钱,但他是三个地方都要“到班”的,不 像别人,其他地方只要尸居名位即可。屈老师来台大上课,绝对搭公交车,而不坐 公家配给他的房车,他曾说那是中央图书馆的车,只能用在与图书馆业务有关的事 务上。后来他担任史语所所长时也配有座车的,他到台大也绝不使用,从他南港住 家搭公交车来学校,少说也得花一个多小时,但他甘之如饴,他真是个规行矩步、 严以律己的人。 屈老师教书准备详实,完全依照进度,他讲一个主题,速度是不疾不徐,据说 哪里穿插笑话,哪里引用外文也全依准备来做,他对时间的控制几乎已到了机械化 的境界。学期开始,他会把所授的课程依行事历规定先安排妥当,安排好后,就一 定要教完,不许任何更动,万一发生了意外影响了上课,譬如台风或什么的,事后 他一定要求补课,这样不善变通,常让学生头痛,公认是屈老师少数的“缺点”之 一。但随之而来的,是我们也养成了勤奋的习惯,课前勤查资料,课后勤做笔记, 大家都兢兢业业起来,至少在屈老师所授的课上。 我在东吴读大学时,就敬仰屈老师的“威名”,到台大偶尔见过他。却不太敢 去听他的课。等到我进台大,硕士班时也没选他的课,我与屈老师“结缘”是一次 偶然的机会。有一次我在文学院的大门进来的大厅遇见一群香港来的人,其中一人 朝着我用不成熟的国语问,说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一位名叫“袜满雷”的教授。我要 他再说一次,还是“袜满雷”“袜满雷”的。我说从未听说有这么一个名字,僵持 了好一会儿,他们其中有人就指着我后方说来了来了。我回头一看是屈老师,正笑 盈盈地朝他们走来,大家就叫着说:“袜老师好!”我才知道屈老师曾在香港讲过 学,他的名讳在香港人的口里是叫做“袜满雷”的,心里想,这堂堂三间大夫的后 代竟被改姓“袜”了,真由不得使人觉得委“屈”呢。后来台湾市面,越来越多取 名叫“屈臣氏”的连锁商店,招牌上都又印上了Watsons 的英文字样,使我每次看 到这招牌,就想起屈老师,我觉得有些对不起他,因为背景都有点不太正经。 一九七七年我上博士班第一年,屈老师有堂“文史数据讨论”的课是必修,由 于这课两年才开一次,选修的人特别多。老师上课要求我们准备的地方很多很烦, 譬如上钟鼎彝器时,就要我们找容庚的《金文编》来看;讲《尚书》时,就要我们 将毛西河与阎百诗有关的文章拿来对着读。毛与阎的意见完全是相反的,老师要我 们分辨谁对谁错,上课当场问讯,不稍假借。由于学生中大多数不是打算要做经学 小学论文的,对这些同学而言,屈老师的课确是很大的负担。 下学期“文史资料讨论”课讨论的对象换成汉以后的了,屈老师就不教了,由 何佑森老师来上。屈老师开了一学期的“周易研究”,听讲的人很多,不但是学生, 还有社会慕名前来的贤达,其中还包括一位在台北甚有名气有“山人”名号的命相 大师。这课原先在研究室上,后来不得不改成在“文史数据讨论”的教室上了。张 清徽老师也一度来旁听,这课可用盛况空前来形容。 我也去听了,但我不想选它,我觉得上这课一定会吃力的,上学期的“文史数 据讨论”已费尽了我的精神,虽然成绩尚不恶,事后老师还鼓励我把期末报告一篇 论先秦泉币的文章交大陆杂志或学报发表,但这学期的课,我还是只想旁听,不打 算选。 这课大约已进行到第四周时,屈老师突然召见我,要我到他研究室去谈话。我 一见到他,他便笑盈盈地对我说你要不要上“周易”这门课呢?我连忙说我当然愿 意上,我不是每次上课都来了吗?老师摇头说,我不是指来听课,而是来选课。听 了半天,才知道这课叫好并不叫“座”,座上满满都是来揩油旁听的,没一个敢来 选。屈老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说:“你要是不选呢,我看这课就停了算了!”我 一听我的举措将决定此课的生死,也会影响众旁听者求知的机会,我如不选,岂不 成了罪无可逭吗?忙跟老师说我即去办加选手续。老师终于露出舒坦的笑脸,很高 兴地说这博士班的课,一人选就开得成了。 我选完课后才知道,系主任龙宇纯先生已“发动”了另外几个同学加选了。屈 老师如早知道,也许就不会找我,而我也可能不会选这课,但我很高兴在我答应选 这课时屈老师露出的笑容,他平时是不常笑的。 然而这课再上了三次之后,屈老师就不来上了,原因是发现得了肺癌,而且是 末期了。屈老师住进台大医院,住进去后,就再没出来。老师仍挂记着我们的课, 要他的学生,也是我们的博士班的学长黄沛荣先生代上这门课,是学长又是好友的 黄君竟然成了我的老师了。 屈老币得肺癌,是因为他长期吸烟的缘故,他是喜欢吸烟,但在公开场所不吸, 所以是有节制的。为什么得此绝症,任谁都不能解释清楚。我们课上同学特别痛心, 常到医院探视。屈老师在病床上,日渐消瘦,尤其在接受钴六十放射治疗后,面色 枯黄,看到令人伤心。有一次我们去看他,他开口问我们有谁带烟来了,他说他想 抽烟,而医院是不准病人抽烟的。正在为难的时候,医生进来了,说你们谁有烟就 掏出来给你老师吸吧,但注意只能“吸”,不能把烟点着了啊!一位有烟的同学就 将一支烟卷放到老师干瘪的双唇之间,老师就狠命地“吸”了起来,老师吸着烟卷 里面有点烟味的空气,眼睛泛起了泪光,透出满足的神采,竟单纯得像一个孩子。 事后一位同学说这叫“过干瘾”,我觉得他太玩笑视之了,老师“吸”烟的景象让 我情绪激动,我真想找一没人的地方,好好地放声痛哭一阵。 有关台大老师的事,还有很多很多,要说一下子也说不完的。这篇所记的老师, 都已过去很久了,他们不见得跟我很亲密,但我一向不是会去“黏”老师的学生, 与朋友交往也不喜稠密。这不表示我对周围的人冷漠,许多老师的举手投足一言一 笑都在我生命中产生过影响,发生过作用,只是这些影响与作用都融入自己生命的 溪流中,无从分辨到底何者从何而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