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这学期有两次课上得好,这个好,是大家共同创造的,因此也是不能预期和不 可复制的。 他们对陈词滥调早习惯到麻木了,这是新生第一课的第一印象,五年来都如此, “八O 后”“九。后”无例外。 大一的课第一次讲新闻,照例被两个同学讲成了“新闻联播”,气宇轩昂,学 得还真像。我决定拿出一节课来让他们说说家乡,自由发言,唯一要求是要他们使 用平时和父母玩伴间的语言。我强调,这是你最初的母语,是你们根儿上的语言。 广州把街头商贩叫“走鬼”,山东把外来工叫“草灰”,重庆把打零工的叫“棒棒”, 这些被平凡人日常使用着的语言才是活语言。 大家商定从最北方哈尔滨的尹泽凇开始,由北至南,直到三亚的卓怀如。南北 跨越大约四千公里。 尹泽凇说,老师,说方言是要气场的。我说,让我们试试,共同创造这个气场。 没想到他们异常踊跃,争先恐后,从每人仅限一句话,渐渐衍变成舍不得结束,开 始大段大段的方言表演。 魏婧说了一段绕口又生动的河南话:日头啊,你清早从东边刺溜刺溜地骨碌上 去,你待黑从西边刺溜刺溜地突噜下来。 来自内蒙古的杨杨教大家用蒙古语从一数到十。 来自宁波的周凤婷不自觉地一会儿方言一会儿普通话。她说从小被强迫说普通 话,现在反而说不好家乡话了,怎么说都觉着别扭。 有人一上来就忍不住笑,捂着嘴,怎么使劲都发不出声,好像方言当众说不出 口。 朴香美是朝鲜族,小时候会说朝鲜话,现在全忘了,正准备重新学。 江西的卢小平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民间故事里,自说自话,一会儿严肃一会儿笑, 带动作加表演,全不顾别人听不懂,说了很久不愿下去。 有个女生说了几句,忽然用普通话结尾:我想家。我怕她要哭。 贵州的四个女生一起上来,每人一句介绍家乡,轮到第三个,越急越发不出声 来,急得跺脚,另三个人又都扭头盯着她,下面又笑,她更张不开嘴。成都的王诗 亿赶紧跑上来帮忙。 来自海南的文呈平说的一段话,海南人也不懂,他的家乡话叫付马话,因为他 们村子叫付马村,除本村人外,任何人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世界语言学家说他们村 子的方言是语言活化石。 什么叫幅员辽阔,什么叫缤纷各异,他们惊讶不同方言的差异,我惊讶这么丰 富的方言被边缘,而它在生活中依然顽强地被使用着,又永远上不了台面,它在民 间活着,多少套话正是在众口一词中僵死。从这一课开始,让我们说自己的话,写 自己的事,用自己的脑子思想。 十二月二日晚上,讲到“诗意”。过去主讲诗意的是我,他们是听者。这次我 准备用一节课听听他们说,题目是“你心中的诗意是什么”。其实,我早先入为主, 甚至是准备适当时候开始“扭转乾坤”的。过去几年在课上讨论过“诗意”,结论 是,这一代人理解的诗意或者是“消失了的”,“古典诗歌中才有的”,或者,诗 意就是“肉麻”,“酸溜溜的文艺腔”,“虚假做作”,一提诗意,学生们的态度 或攻击或排斥或不屑。我准备在他们说过之后,启示焕发他们对诗意的新认识,先 让他们开个头。 讨论从坐在后排的同学开始(从那次举手之后,多次讨论都从后排开始),自 愿发言,可以在座位上坐着说,也可以上讲台,他们多数选择上台。第一个跑上讲 台的是石宏刚,他说诗意很难说,太空泛,诗意渗透在生活中各个角落,他来说几 件小事,他讲了三个亲眼看见的画面,其中有一对老夫妇互相搀扶过十字路口的一 瞬间。 后来我才意识到石宏刚的头儿开得好,他彻底离开概念和空洞,抓住入内心一 闪而过的感受,不下结论只有画面。接下去,被启动了的学生们争着发言,前一个 还在讲,将要轮到的已经坐不住,跃跃着,脸发红,身子攒动,发言还没结束,下 一个已经离座直接奔向台前了。 向玲玲以自己在人行天桥上的经历说,这会儿是诗意的,一转身诗意就没了。 周凤婷也说了类似感受。 有人说自己在天桥上看见个迎风吹笛子的,觉得那画面很有诗意,再向前走几 步,发现演奏者身后立着小广告牌子写着教人吹笛子,诗意一下子全没了。 有人说,有树林有小木屋有大草原有一条路,自己在路上骑自行车很诗意。 有人说,做自己愿意做的事就是有诗意。 有人说,有钱才能有诗意。 诗意是真实的,就是一个人观察到了别人观察不到的。 诗意是值得回味的。 诗意是人心或自然中的美。 诗意就是心里暖一下,亮一下。 我们在这个教室里讨论诗意本身就是诗意。 魏荣辉说,生活本身的大部分是无聊的,完全没诗意,人活着不一定是为了诗 意。 卢小平说,什么都可以带有诗意,我穿一双拖鞋站在这儿是诗意,老师穿着白 衬衫坐在那儿也是诗意。 尹泽淞说,大伙把我想说的话都说了,我来说说什么没有诗意,上数学课没诗 意,整天打篮球就没诗意,除了我不喜欢的事,其他的都有诗意。 像一场将近三小时的接力赛,我坐在下面,只是个听客,他们把我覆盖了,是 这些十八岁的孩子们创造了这温暖的课,我只是个提议者和倾听者,是他们的踊跃 把两节课拖到了第三节,不延时就会有人没机会说出自己的想法。虽然我不全同意 他们所说,虽然诗意被泛化,虽然我依旧以为诗意是稀有的,但是我更看重眼前这 些小动物身上鼓动起来的纯情和能量。我和他们像一群围猎者,假设诗意是林中晃 动无形的麇鹿,不断有人拍马突进,缩小包围圈,最后那活灵灵的叫诗意的动物已 经在我们的大网中了。我们共同完成了寻找诗意的过程。 一堂好课像一部作品,有不可操纵性,它在进行中自我定位,自动选择脉络走 向,参与者互相启发互相映照,在诗意这种人自身很原初的感知面前,谁也不是老 师。 诗意讨论在同学们自发的鼓掌声中结束,这是大一学生在我今年课上的第一次 鼓掌。我认为类似讨论在大二以后的学生中很难发生,他们正在脆弱多变的年纪, 一年时间足以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