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唐德刚在《文学与口述历史》中指出,二战后,哥伦比亚大学教授艾伦·芮文 斯(AllanNevins )提出了Oral History的名词,翻成中文就是“口述历史”。但 唐德刚对他说:“你不是口述历史的老祖宗,只是名词的发明人。”在唐德刚看来, 口述历史至少有两千年的历史,中外皆有老传统。孔子述而不作,《论语》便是由 孔子口述,经学生或学生的学生记下来,自然是口述历史了。司马迁的《史记》中 也有根据口述史料加以整理编写而成。在西方,荷马和希罗多德的作品都是第一流 的“口述历史”,甚而苏格拉底、释迦、耶稣、摩西的言论也是口述后记录下来的。 哥伦比亚大学的口述历史研究在二战之后,开一代学术风气之先。唐德刚正在 哥大求学,耳濡目染并接受专业的训练,毕业后又任职哥大“中国口述历史学部” 多年,华人口述历史可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唐德刚的第一位访问者胡适, 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但开风气不为师”。早在民国二十二年,胡适为《四十自述 》写序,就深感中国最缺乏传记的文学,所以到处劝老辈朋友写他们的自传,赤裸 裸地记载他们的生活,给史家做材料,给文学开生路。到了胡适晚年,欣然接受唐 德刚的访问,可视为一代学术宗师对“口述历史”这一方式的支持和尝试。 在一般人看来,口述历史不过如同张学良所言“我讲你写”。只要稍为涉入口 述历史之海弄潮,便知此说只是观潮者的外行话。唐德刚自述:“口述历史并不是 一个人讲一个人记的历史,而是口述史料。”他替胡适写口述历史,胡适的口述只 占百分之五十,另外百分之五十是唐德刚找材料加以印证补充。替李宗仁写口述历 史,大概百分之十五是李宗仁口述,百分之八十五由唐德刚从图书馆、报纸等各方 面资料补充与考证而成。唐德刚做口述历史之前,已对胡适的学术思想知之甚深, 所做的功课完全可以从文字中感受得到。而胡适是一位“无征不信”、“有七分证 据不讲八分话”的学者,胡唐合作,自然可信。李宗仁尽管有“信口开河,不能入 书”之嫌,但唐德刚也不失教师本色,带些《护国军纪实》、民国初年报章杂志甚 至《民国史演义》给李宗仁看,并晓以“信史”可用,“稗官”要删之理。为顾维 钧做口述历史时,唐德刚翻遍顾氏三十七箱档案材料之外,还多方寻找旁证。这番 功课的甘苦,实不足为外人道也。由是观之,张学良口述历史无法完功,也是意料 中事。 大凡成大事者,“苦功”之外,有时不得不相信“机遇”之妙。二十世纪五十 年代,李宗仁、胡适、顾维钧这些民国史上极重要的风云人物,恰在时空的交叉点 与唐德刚相逢。唐德刚感叹:“历史学家应乘此千载难逢的时机,找出这类人物在 中国历史演进过程中成长的经过,把他们与整个‘民国史’作平行的研究。”若干 年后,唐德刚有幸面见“校长”蒋介石,也幻想提着个录音机去找老校长谈话。这 虽然太不切实际,却正是一个历史学家使命的自然流露。 以受访者而言,能遇上像唐德刚这样的访问者,也是幸运的。“我跟李宗仁在 一起,他开口就巴结:”德刚兄,认识你,好命!‘“唐先生笑着回忆,”这些故 事如果想写的话,那是多么精彩,我现在是不想写啊。他们说唐德刚在这一行是内 行,我说:不是内行,是机遇。“ 当我请教对民国史人物的观感时,唐先生说:“我一辈子碰到的大人物,那都 是每个人不同。人家问我:唐德刚,你写这么多历史,有什么心得?我说:每个人 都是不一样的。李宗仁跟蒋介石就是不一样,李宗仁跟白崇禧也不一样,人家讲‘ 李白李白’,李宗仁跟白崇禧就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