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最后一次去磨坊,是在去年的七月初。 磨坊的风情,当然不止我一人留意。它已然被当做“产品”推销,计划挤入全 国旅游百强。婊子店、火锅厅、小旅社盖了半山沟,红漆在峭壁上刷着大标语,到 处是“最后的磨坊”的广告,甚至有一处写的是“磨坊之死”。 在这个月份,河床里突然涌进自融雪以来就蓄积不止的汛水,一条河都洪水猛 涨,水温冰冽。从遥远的昆仑山,以及所有冻土冰川奔流而至的河水,七月进峡, 陡然暴涨,攻打这座建在下游的磨坊。破旗碎扇的磨坊,一瞬间落入劫难,瀑布宛 如炮弹,对准了它狠砸猛轰。 人们都去峡口了:顺河淌下来各色的浮财,可真是浮财啊!河里有木料、家具, 甚至还有活着的牲口。据说庄子里唯一地主成分的人家,就是在几十年前的一个七 月里下水,从河底捞上来一个元宝箱子——才成了富汉的。“说不准能捞上台桑塔 纳。”人们说着,一边匆匆走过。 差强人意地,圆木屋和几片破扇子都画完了。笔涂到了桧树轴。我调了些锌白, 打算描出桧木上的水碱锈壳。 我蘸了些调色油,正想画溜光的碱垢——那时分瞥见一道新鲜的裂缝。桧木上 有一道伤口,正静静地绽开。狂怒的水,涩塞了或吞没了开裂的声响。在我的目击 之下,它正一寸一寸地、无声无息地、微微颤动着劈成两半,露出桧木的淡黄本色。 裂缝和嵌着松树的凿口,慢慢酥碎了。力的平衡一瞬崩溃,一片轮扇栽翻水里。 但是没有溅起大浪,翻滚的河水,淹没了浪头。尚还没有转上轮顶的磨扇,那一刻 如迟疑般,停在了半空,先静了一会儿,然后凭空加力,颓然后仰,一下子散了架! 磨坊的木屋被一根巨木砸个正着,不吭声地坍塌了半边。碎木、石块、土坯都 哗哗倾入洪水,被疯狂的怒涛接住,一抱即席卷而去。每一根垮塌下来的木头,都 在我眼睑里爆皮裂骨,断成碎段。每一颗朽烂腐蚀的铁钉,都在我的凝视中炸跳爆 出,化为齑粉。失去了磨扇遮挡以后,天空放晴了,露出紫红的太阳,恐怖至极。 剩下的残扇,如可笑的羽翅,倒垂着粘在轮轴上,在水流中横七竖八。随即,它们 一根根被拆卸,并撕扯一样把轴上的木头扯下。桧木的巨轴终于瓦解了,磨坊的最 后,如刀子宰割的一个赢羊骨架。此刻时辰已到,最后的进程已然开始,它清晰且 悲哀,像一场廉价的电影。 水更加升涨恣溢,一直淹到我的脚下。踩着的石崖一阵工夫就塌了,我的那张 见鬼的画,连同画架子一块,霎时被水卷走,瞬间无影无踪。这回能听见木头的声 音了,它们劈裂折断,拥堵粉碎,喑苦的哑叫,如地狱的哭声。 我屏绝了呼吸,双手痉挛地攀住枯草。我感到随着磨坊,自己也正在洪水中溺 没。这是我立脚的热土,是惠与我母语、是给了我生命的祖国啊——有一个时分, 我按捺不住殉死的冲动。我几乎就要跳入河里,想攀住半个桧木的磨轴,想抓住我 未完的绘画。 一双手扯扯我的衣襟。咦,是韩家的老奶奶!她独自回来了。 后来,奶奶说我画得好。 暮霭沉落,远近无人。在人去村空的这里,只我娘儿俩坐着。她把我的第一张 速写,远近上下地端详,看了一个遍。她的枯手战抖,银发触着画纸。一颗浑浊的 老泪,溅在了画面上。我感到脸上抽搐,想笑却做不出来。我忍住泪站起,然后穿 过磨坊废墟,大步离开了小村。 ——以上就是我对磨坊的回忆。 它能算一篇写生笔记么?曾三次专心命笔,只落下最初的一幅。 我还是挺喜欢这幅速写。画得不像,可是它能让我触景生情。在我心里铭记的 磨坊,连同它的山河人民,确实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