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父亲与母亲的事情,错在他,并且有许多令人羞耻、被乡人传说的细节。那些 事情,而今说来也不新鲜,无非就是男女,故也不必全部回忆出来。况且他为此受 到了很严重的惩罚,甚或牢狱之灾,甚至不止一次。他先后两次成了劳教分子,他 的罪名叫“生活腐化”。 有一个情节,如同想象力糟糕的小说,母亲说给我听过。父亲的第二次出事, 举天下皆晓,独我们全家不知。暑期快到了。时为老师的母亲还浑然不觉地跟她的 同事们说:今年要早点把家里的玉米收了,带孩子到南京好好玩一玩……终于有两 个女教师不忍心,尾随我妈妈上厕所,她们的手放在裤腰带上,却只是假装要解手, 然后,在臭气熏天、苍蝇翻飞的学校厕所里跟我妈说:你还说什么去南京!你家小 孩爸爸又给抓了! 我的记忆始终在我所知晓的母亲的这一方,父亲当时在南京的具体情形,永远 无从得知。总之,他后来的病,当是有这方面的原因,所谓抑郁成疾,他得的是肝 病。 我相信,作为从乡下飞出去的鲲鹏,父亲曾是个心高的男人,对自我的期许也 是高的。我听许多人说起过他杂拌儿般的才能,会拉小提琴和手风琴,会修收录机 或是缝纫机之类,烧得一手口味清淡的好菜,桥牌打得溧亮,投篮时三分球十发九 中,钢笔字比毛笔字还好,模仿毛体字活灵活现。许多人赞赏他,当然这也可以很 好地解释他在南京的那些男女之事。但人生的后几年,他声望急转直下,连村头荷 锄者都用轻蔑、谴责的语气谈论他。他回家来过年,没有人再请他写对联了,更不 要说吃“春子”、打牌玩钱。他被道德压得脑袋冲下,满嘴是泥。 而人们曾经对他多么好啊,记得有一年奶奶在春节里做寿,却碰上下湿雪的天, 父亲在晒场上放炮仗,脚下一滑,跌了个很难看的大跤。要是别人,大家肯定会笑 话整个正月,可对父亲,大家却夸了他整个正月,说他是个真正的孝子,他为老母 亲跌个大跤呢。人们对他越好,他一出事,对他便越差,或是显得越差。这种对比, 是可怕的。 幸之,他慢慢就得了病,面色白亮白为黧黑,身体浮肿;然后,他死在南京, 可以永远地不再回来过年了。 故而,我与他的生分,到后期,也有顺应时势的意思,我有充分的理由,因为 我站在大部分人的这一边。我似乎是母亲的小卫士。很多同情妈妈的女人说我有主 心骨。但也有很多人,花了太多的时间谈论父亲的奇事,并慷慨地眷顾到我:一个 在南京城工作的入的女儿,一个劳教分子的女儿,一个老师的女儿,一个第一名的 好学生。走到哪里,我都可以看到刚刚闭上的嘴,连比我小的孩子们都想方设法用 他们的方式对我施以侵扰。这一年,我刚上五年级,母亲决定让我跳一级,离开她 所在的小学,直接送我到外地亲戚家上初一。她给大家的解释是:那里教学质量高。 这样,像拔萝卜似的,我被突然拔离了家与母亲,离开了我家的蓝色窗户。蓝 色木窗,这是父亲有一年过春节时突发奇想的作品,他自己动手刷的。每到春天, 这蓝窗户配着我家的桃花与梨花,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我最喜欢这一片蓝窗小景, 它代表着我那个年纪对浪漫的高级想法。然而,这一走,我竟再没有机会在春天里 看到这对蓝窗户了,从十一岁起,我只有寒暑假才回去,也算是个小小的游子。说 实话,而今,我真愿意缩短几年的寿命,去换回我少年的某一个春日下午。放学的 我,大老远地,欢喜地盯着我家的蓝色窗户,没有任何忧愁地蹦跳着往家里走。 亲戚对我很好,包括那里的邻居与同学,但问题是,他们都知道我父亲的事, 这使我并不能正确地消化他们的友好。初中三年,自觉寄人篱下,颇为飘零。 我在日记里夸大其词地描述一只猫所给我的温暖——那小东西,冬天的夜里, 喜欢蜷在我的床尾睡觉,它热乎乎的身体,隔着被窝压着我的脚;我一个人穿过几 大片田埂步行上学,初春的浓雾前后不见人,我百感交集地走;我盼望周末时妈妈 来看我,她离开时,看着她替我刷干净的鞋和滴着水的衣服,抽泣得上气不接下气, 晚上做作业,为了油灯摆放得靠谁更近,与亲戚家的孩子反目成仇,几个星期不说 话。 而与此同时,我学会了乖巧,我与不同的人都能谈得热火朝天,我习惯被另眼 相看,也习惯不被重视,习惯亲亲热热,更习惯客客气气。我越来越像个好孩子。 但我认为那三年我成长得并不好。记得某一天,有个外地的马戏团来当地表演, 应当是较拙劣的吧,可我连看几场,心念闪动,萌发了跟着他们偷偷跑掉的念头, 像受到命运虐待的孩子那样,让所有的人都懊恼去吧,他们本该对我更好……整个 寄居的三年,类似这种孩子气、颇为阴暗的自我折磨,还有其他不少。这账该算在 谁的头上呢?父亲。 然而,又是然而,到我明晓男女事的年纪,到了这男女之事不再是事情的时代, 我替父亲沉痛了。他的悲剧性清晰地浮现出来。我像理解并惋惜任何一个旧年代的 中年男人那样理解他。所以直到现在,对各种此起彼伏、大同小异的出轨情状,我 有着不太确定的心态,像是根本无所谓,偶尔也会来点道德洁癖,更多时候,觉得 那根本就是落在人生之上的灰。生而为人,完全的不落灰,或许也是不真实的吧。 当然,这并不能改变我对父亲的感情,我对他的认知,定型在一个过去了的时 态里,这个时态顽固地告诉我:那些事情是丑陋的、令人唾弃的。 也许。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改善的时机。 四年级暑假,我被送到父亲那里呆了一两个星期。父亲的单位是个规模颇大的 军工厂,食堂,影院、理发店、公共浴室等等自给自足。他带着我参观了一大圈, 允许我每天下午到电影院边上的小卖部去买一个冷饮。南京的夏天很热,树阴却好, 每天睡完午睡,我贴着树阴,到电影院边上去买一根“马头牌”小雪糕,边舔边看 电影海报。我特别特别地想进去看上一场电影,但从来不敢跟父亲提这个想法。再 说,吃着雪糕、看看海报,很不错了。我到南京之前,周围的小孩子们都非常妒忌 我,回去之后,我会详细跟他们说说下午的海报与雪糕。 但我不会说我早上的食堂。父亲给了我一项任务——负责到食堂去打早饭,因 为他是一直要睡到上班的。食堂里要排长队,要计算饭票与菜票,绿豆稀饭打在铝 锅里,小咸菜放在倒扣的锅盖上,馒头或油条则插在另一个大茶缸里。我到底是个 乡下孩子,非常不适应热气烘烘、地面油腻的食堂,手忙脚乱,每次买早饭都十分 紧张,生怕丢了饭菜票或打翻稀饭。我个子又矮,窗口的女人会骂,语气凶且同情 :这是谁啊,让这么小的孩子来打粥,看烫着了……这些,我不会跟父亲说的,只 把他的一份放在他床头,如果哪天洒掉太多,我就不吃稀饭。 直到回到老家,我把食堂那个女人的话学给母亲听,有些像诉苦。其实,并没 那么严重,但总的来说,就算跟父亲单独呆了两个星期,他是他,我是我。没有交 流。 我倒记得他窗台上有一小盆茉莉花,我天天看着,闻它的清香,在夜里尤其地 好。离开时,我倒舍不得那盆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