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对父亲的紧张与不适应,直到很多年后才解除。 他得病住院的那一年,我已经到南京读中专了。他一个人住在医院里,母亲仍 在乡下小学,她带的毕业班,正在最要紧的冲刺阶段。每个周末,我从学校挤公共 汽车去看他,拿走他换下的脏衣,衣服上有便污,也有他吐的血。在我们女生宿舍 楼的晾衣架上,我用衣撑摇摇晃晃地送上父亲的衣服,高高挂起,楼道里的女生们 三三两两地走过,没有人注意到。可是我能闻到:就算漂洗了很多遍,他的衣服仍 然带着医院与疾病的味道、男性的衰弱味。就像我的心情,非常复杂——我对他还 是没有丁点儿感情,虽然他害了重病。他对我而言,仍然只是一个寒假回乡度假的 人,一个与母亲关系不好的人,一个对我很生分的人,一个我并不理解也不想理解 的人。 某次洗衣服,发现他有件老汗背心破了好几个洞,洞的旁边则是褐色的血迹。 宿舍楼公用洗衣问的灯光昏黄地照着,这突然让我怜悯起父亲来。那件略显寒苦的 汗背心忽成了件婴孩衣服一般,情境怪异,我突然意识到:父亲快要去了。一下子, 我感到我不再怕他了,也不怨他了,他成了大病之人,他弱小。他在消逝。在一种 近乎轻松的心境中,我到商店替他买了一件新的老汗背心,也就几块钱。没想到, 这件事让父亲大为高兴,他对邻床的病友夸耀我,我的成绩如何好,中考总分全盐 城区第三名!看多么懂事,才十五岁,帮我洗脏衣服!还替我买了件新的!一定是 用奖学金的钱!她得的可是特等奖学金,全校唯一一个!这是父亲病危之后,他病 友的妻子告诉我的,他的病友,比他早死半个月。病友的妻子来医院办什么事,隔 窗看到昏迷的父亲,她忍住伤心泪,拉住我看了几眼:哦,你爸爸一直夸你懂事! 成绩好! 可我不领情,尤其不愿他夸我的成绩与奖学金。我所读的那个学校是个中专, 正是他让我读了这个中专。在我们乡下人看来,中专是最好的,学费全免、发伙食 费、城市户口啊之类迅速而可靠的回报。可这根本不是我要走的路!我只想读大学、 一直往上,直到没有什么可读了为止——我从小擅长考试,在分数上我总会赢。在 我无休止的哭闹争取下,母亲勉强同意让我报考高中,我高兴了,心中大定。但几 天后,父亲从南京赶回来了,他与我的班主任连夜商量(一到高中,女生就完蛋了! 就算她能撑住,但万一考不上大学呢),在志愿书送到县里的最后一刻,他们私自 替我改成了中专:邮电!不是金饭碗也是银饭碗!他们高兴地向我宣布,像押了个 大元宝。 我的大学之路,就这样断送在父亲手里!虽然可能也有母亲及班主任等的意见, 但,是他回来改的志愿!这真是活活杀了我呀,我对大学有那样的野心!我不能原 谅。我从不隐瞒这一点,我对母亲多次坦白。 中考的那整个暑假,我躲在闷热的蚊帐里绝望地躺着。为了庆祝我全区第三名 的成绩以及邮电学校(哧,银饭碗!)的录取,家里大摆宴席,请亲戚、当地的人 物、我的校长与老师们。我无礼地坚决不肯出来敬酒。他们在外面笑什么、吃什么、 喝什么啊,在欢庆我失掉的远大前程吗? 直至今天,经过任何一个大学、哪怕是三流大学的校门,我都感到痛苦,跟当 初一样新鲜和尖刻。时间丝毫没有减弱这一点。虽然我并非多么不满意我现在的生 活,并可以理智地知道,没有经过高等教育,未尝不可算作是纵养出另一种野莽的 天性。但这解决不了我执着不放的问题——踏上左边的路,就永远不知道右边的路。 我不能不想,如果走右边,我会进入哪一个岔道,我将要碰到的人、经过的事,以 及成为的另外一个人。 父亲去世后,母亲丢掉乡下的教师工作,带着我与妹妹一起住到父亲留下的小 房子里,她想让我们在南京生活,她有着本能的对城市的向往与占有欲。那几年, 我们过得颇为艰难,一个细节我总忘不了:菜叶汤是一道很好的菜,但如果加了豆 腐,那简直就完美,但不能太好,所以一块豆腐须分两顿来吃。我总记得母亲把一 块豆腐小心地分成平均的两片,在浅色的碗里泡着水,她总惦记着换水,以保持那 豆腐的不坏。很快我毕业到邮局工作了,拿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八十四元。母亲劝 我:看,幸好你父亲替你改了志愿。你不要再生他气了。 我数数那八十四块,存了五十块,三十四块给了母亲。我自己不用钱。不,我 还是生他气。我与好几个初中同学保持着通信,我工作的这一年,他们都已经大二 了,他们的信从各地寄来,落款上写着如砭我目的大学的缩写。虽然他们没有人考 到很好的大学,可这并不表示我不会考到。可现在。我在数钱,多么羞耻的动作! 我像任何人一样喜欢钱、知道它的实际且巨大的效用,可是我的第一笔工资,比他 们早拿了三年,这大大毁坏了我与金钱的关系——我不喜欢花钱这个动作,它不能 带给我轻松的享乐。我总觉得我应该去做一个不会挣钱的人,在教室里寒酸而虔诚 地背书。我巴不得远离物质,可坚硬的物化的俗世严厉地给了我第一个没有声音的 耳光,我顺从了,很早就与世故的社会亲密地并肩而行。 我常常思念教室、思念我不存在的清贫而纯真的大学。我至今都会做上课的梦。 我高兴地等着老师报分数,我知道我会是第一个被念出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