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只后悔我对父亲的两件事。 他曾经给过我一个通讯录。那是我考上中专之后,我在纸上列下了我可能通信 的所有人的地址:两个小学同学、很多的初中同学、我喜欢的化学老师、两个表哥、 中考时认识的另一个因为考中专而愤怒的男生……写满了两张信纸,随身带着。寒 假里,父亲偶然看到这两张纸,对母亲说:看,她都没想到写下我的地址。 但隔几天,他找来一个通讯录,六十四开的黑皮本子,怪精致的,抄上我的那 些地址正好。我很喜欢,但你们相信吗,我不要,就是不要,他的东西我怎么肯要。 我在正月十五之前离家返回南京的学校了,把通讯录扔在家里一个显眼的地方。 父亲则是过了正月十五之后才回南京——也挺有趣,他在南京工作,我在南京 上学,但我们从没一起坐过长途车,我放假和开学都比他早,所以这也正常。听母 亲说,在他离家之前,他把通讯录送给了我的小姑妈。小姑妈在镇上开了个卖床上 用品的小店,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此地。我想,那通讯录,那画着电话与小房子的一 格一格,她最多用来记记床单或被面的流水账吧。父亲去世后,我有些想把那个通 讯录要回来,但不愿向小姑妈开口。我与父亲的生分,亲友们都知道。就算他不在 了。我还要这个面子。 他还曾给我送过一只西瓜,就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初夏。快要放暑假了,他 到学校来看我,抱着西瓜,站在女生宿舍的楼下,我住在六楼,得爬。他在楼下喊 我,但我不愿下去接他。宿舍的同学说:你爸爸在下面喊你呢。我说我知道,我装 着忙于复习抬不起头。 过了很久,他爬上六楼,脸色极差,衣服汗湿得贴在身上。我想起来了,公交 车站到我们学校,本身就要走很远,我还想起了他的身体。我有些理亏,却更加感 到一种不高兴。淡淡地说了几句,什么时候考完回家、车票订好了没有那一类的。 他很快走了。我招呼同学吃瓜,红红的瓜汁四处淌着,她们吃着,都说甜。我一口 没吃,说胃不舒服。 两个月后,他突然发病,然后死了。 现在想想,那一天,我本可以稍微热情一些,或者下楼去接他一下。或者,我 该吃他一片西瓜。他送我的东西本来就少,我收下的更少。 至今,我所保存的,只是他的一些照片,主要是大学时期的。他读的大学是南 京航空学院(现在的南京航空航天大学),照片里的父亲在吊单杠,在男生小合唱, 在长江大桥上跟他的同学们摆成革命的集体造型,他们的胸前都别着主席像章。照 片全是黑白的,大小各种尺寸。下方颇为随意地用手写体标着日期与地点——全是 父亲自己冲的,那时的理科大学,流行这样,暗房技术是起码的小活儿。 偶尔翻看这些照片,公允地评价父亲的容貌,他是好看的、亲切的,当时正年 轻,又健康,还那么快活的样子。我甚至有一阵子还挑出他的一张标准照随身带着, 那黑白小照实在是文雅英俊,我是只取其炫耀性的审美意义:这个人是我父亲呢。 其实我真不太相信,这就是我每一年在春节期间所接触的、那个不冷不热、陌生得 令我浑身不自在的父亲。 当然,加起来,哪怕从一岁算起,算到十六岁,我跟他相处的时间总共不超过 三百来天。还不包括他有几年春节因为劳教没有回来。我总是无法清楚地想起他的 长相,他活着时就记不清。 我还无法明确他的年纪。当然,他死在四十四岁,要是活着,今年也才六十四 岁。但这些年,我觉得他在变小,差不多跟我一般大了,而在不久,还将成为我的 弟弟,直到我老了,甚至成为我的儿子——这纯粹是一种岁数的比拟,没有角色或 情感的成分。我所感到的是,记忆里那个模糊的零碎拼图般的父亲,越来越抽象了, 连年纪这一点也不像了。他到底是我的什么人? 倘若他活着,我会教他上网跟人下棋?肤浅地展示我得到的某个荣誉?随意支 使他替我女儿检查作业,在所谓的父亲节里买一件打折的T 恤……这可能是世界上 任何一个女儿对父亲正在做的事。我放纵自己尽情想象着我与他之间各种形式的俗 世友好,可是,真不像啊!我感到滑稽、廉价,像演戏——因为我知道这完全不可 能。我可以肯定,就算他真的活到今天,我们一定还是不好。我与父亲,就是不合 的。 可是我一直很留意别的父亲们。可以做我父亲年纪的男人。我女儿的父亲。我 同学的父亲,等等。我留意他们的父女关系,他们那么要好,像情人一样,真令我 惊叹。我认识一个男子气十足的父亲,因为女儿的出国而大失风度,众人面前,只 要提起,就会像老婆婆那样地红眼圈,我欣赏这个父亲的痴情。我偷看我女儿与她 父亲的亲密,动物一样、他们缠在一起打闹,完全把我冷落在一边。我的一个女友, 像骂儿子一样气狠狠地骂他高血压的父亲,老人家喜欢顽皮地偷偷喝酒。 我旁观着世界上的父亲与女儿们。我知道那很好,但说实话,倒也不是多么羡 慕。我心里始终有一块冷静的去处,那是结了冰的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