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俳句的人都要起一个号,叫俳号,脱俗也罢,附庸也罢,总之是风雅。芭蕉, 生于一六四四年,姓松尾,名宗房。十多岁开始作俳句,起初就是用本名。 一六七二年,年将而立,芭蕉来到江户,起了个俳号:桃青。这是从李白那儿 套来的,李白桃青。百余年后的江户时代末季,汉诗坛独领风骚的梁川星岩写了一 首《芭蕉翁像赞》:仅二十一字宛天工,能写人情近国风,持示村婆也能解,香山 以后是蕉翁。某当代日本人说这首绝句写得不好,我却觉得蛮有意思的。把松尾芭 蕉捧为白居易以后第一人实不为过,而芭蕉本人或许更愿意自比李白。 东京墨田区内有一座桃青寺,传说原先叫定林院,芭蕉初来江户,依傍这禅院 搭一间小草房悠游养闲,参禅问道。江户时代中叶,一个叫长谷川马光的俳人在院 内修建桃青堂,祭祀芭蕉,后来定林院更名桃青寺。这只是传说,可考的是芭蕉在 江户当俳句师傅为生。 日本的文学具有大众性,根子就埋在江户时代。俳句为大众所喜闻乐见,而且 动手作,那时还不叫俳句,通常也不单独作,自吟自泣无人会(唐人诗句),而是 大家团团坐,你一句我一句地联句,叫俳谐连歌,略为俳谐,浅易而滑稽,类似游 戏。这种集体活动叫句会或俳席,需要人临场指导,还要给不会作诗也会吟的作品 画圈打分,有人就发现商机,当师傅为业,叫做俳谐师。江户时代人分四等,士农 工商,俳谐师超脱在外。当然不是谁都可以当师傅,芭蕉曾拜在北村季吟的门下, 受业了一套理论、规则,这才有资格挂牌。当时俳坛有两派,一派是贞门派,奉松 永贞德为祖师,据京都兴盛五十年,已见衰歇;另一派是反抗贞门派而起的谈林派, 以大阪的西山宗因为盟主。芭蕉历练了几年,三十四岁时在江户的日本桥一带开业。 家家巷巷(芭蕉语)起早贪玩地竞作,比分数,争胜负,大概生意很兴隆。然而, 凡事大众化必将迷失其道,俗不可耐。师傅被呼为宗匠,终日与众同乐,充其量只 能是匠人,媚俗混饭吃而已,芭蕉干了二三年便收摊,迁居到偏荒的深川,过起了 隐居生活。为俳句而生,终于有一天吟出“古池呀蓦地蛤蟆跳进去水作一声响”, 别开生面,由此开创出自已的风格,即所谓蕉风。 他在深川的住处是一个有势力的鱼商提供的,看守鱼笼的小茅屋。芭蕉叫它泊 船堂,这堂字缘于杜甫的浣花草堂,而泊船,不消说,取自杜甫的“窗含西岭千秋 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芭蕉在《寒夜辞》中写道:“在深川的三股岸边结草庵, 远望富士之雪,近浮万里之船。”有个叫李下的门人送来一株芭蕉,第二年春天竟 然茎繁叶茂,院落为之窄,屋檐为其掩,于是,人称茅屋为芭蕉庵。芭蕉自称芭蕉 庵桃青,后来干脆号芭蕉。他写过一篇关于芭蕉的随笔,说喜爱它容易被风雨破坏, 或如折损的凤尾,或如分裂的青扇,自况自喻。芭蕉这种植物应属于散木,而俳句 不也因其是散木,夏炉冬扇(芭蕉语),才得以蔚为大观吗?对于怀素用芭蕉叶练 宇,张载见芭蕉展新枝而有感于进取,他不以为然,他的取向表明,无论他多么欣 赏并吸收中国思想与文学,终究有别于中国的传统心态,自成一路。芭蕉还作了一 首《茅舍之感》: 秋高风怒号 何处盆罐响叮咚 雨打芭蕉夜 他隐居深川,得到弟子友朋的关照,优哉游哉,想来不可能“床头屋漏无干处”。 屋漏、接雨并不是现实的景况。而是对杜甫诗境的超越时空的憧憬。茅屋为秋风所 破,杜甫发出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的浩茫叹息,而芭蕉觉出贫困孤寂, 求索于内心,发现了闲寂之趣。用盆盆罐罐的响声写雨声,表现了俳句所特有的滑 稽。这一时期芭蕉尝试借中国诗文走出一条新路径,俳句的风格即俳风属于汉诗文 调。据今所见,此俳句是最初署俳号为芭蕉的作品。 芭蕉爱读白居易,元禄四年(一六九一年)旅居在门入向井去来的别墅落柿舍, 案几之上就为他摆放了《白氏文集》、《源氏物语》等书籍。江户时代末年,有人 统计过芭蕉在游记《奥之细道》中引用或借鉴的中国古典,如庄子、论语、唐诗选, 多达四五十种,遍及经史子集。芭蕉也熟读苏东坡,《奥之细道》中描述雨朦胧的 象泻(在今秋田县),把“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倒过来说,“如果 雨亦奇,那么,雨后的晴色也会是潋滟的,足以期待”。又写过一篇《幻住庵记》, 有云“非王翁、徐俭之徒,筑巢于海棠之上,结庵主簿峰”,这又是黄山谷的文句 了。 用随笔把科学与文学融为一体的物理学家、随笔家、俳人寺田寅彦说:“阐说 俳句的本质就是阐说整个日本诗的本质,也终将是阐说日本人的宗教与哲学。”正 好十年前,即将跨入新世纪时,报纸让读者票选这一千年的日本文学家,排出座次 :夏目漱石、紫式部、司马辽太郎、宫泽贤治、芥川龙之介,之后是芭蕉,位居第 六。但是从精神来说,恐怕首屈一指的应该是芭蕉及紫式部,他们创造了日本人精 神,而近现代的文学家不过是探究、描述这种精神罢了。 记得好多年前读哲学家梅原猛的书,其中转述中国文学研究家吉川幸次郎的话, 说:“日本人自古学中国文化,例如我们在中学时就读了《史记》,学了杜甫、李 白。普通日本人都知道一些《史记》的故事,能背诵一两首杜甫、李白的诗。然而, 中国知识分子不想知道日本的小说《源氏物语》,而芭蕉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可 《源氏物语》是日本的优秀小说,和中国的《西游记》、《金瓶梅》不相上下…… 中国文学中最优秀的文学是‘历史文学’和诗,而日本文学中最优秀的是小说和诗 歌。像我们读《史记》或杜甫、李白的诗那样,中国人也应该多读点《源氏物语》、 柿本人麻吕的歌、芭蕉的俳句,却根本没有这种事。这样,真正的日中文化交流是 不可能的,也构不成真正意义上的日中友好关系。”梅原猛还补充说:“要真正知 道日本,必须知道日本的文化。要知道日本文化,必须知道《源氏物语》、柿本人 麻吕、芭蕉。” 芭蕉被崇仰为俳圣,相当于我们的诗圣杜甫。提倡讽咏花鸟的现代俳人高滨虚 子说,俳句是芭蕉的文学。自江户时代以来芭蕉被置于整个俳句史的顶点,虽然近 代俳句创始者正冈子规更推崇芜村。现而今中国已经有几种《源氏物语》的译本, 俳句也翻译了不少,却只怕我们还不能明白芭蕉这位俳圣怎么就“圣”呢。 也爱写俳句的小说家藤泽周平写过一茶传,为什么写一茶而不写芭蕉呢?他这 么说:“芭蕉还有模糊之处,没浮起鲜明的面目。芜村是明快的,但过于明快,好 像人的味道也不免稀薄。那就一茶吧,我说。一茶是倾吐二万首的俳人,而且是一 个从弟弟那里夺取了一半财产的人,所以是小说人物。这么有点轻薄地不负责任地 叨叨了之后,我就处于不得不把一茶写成小说的窘境。” 周作人说过:“俳句以芭蕉及芜村作为最胜,唯余尤喜一茶之句,写人情物理, 多极轻妙。” 而我呢,喜欢读俳句,并不特别“粉”哪位俳人,说穿了也就是读“唐诗三百 首”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