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本日本书,如果封面画了蛙,那就很可能是关于俳句的。蛙几乎是俳句的象 征,皆由于芭蕉的那首蛙跳水。 奠定近代俳句之基础的正冈子规对芭蕉不大恭维,说“芭蕉的俳句过半尽是些 恶句劣句,堪称上乘者是少数,不过几十分之一”。但他也得说:“天下对俳旬一 无所知的人无不能背诵古池。” 这首俳句在日本是一个常识,好像我们的“床前明月光”,脍炙人口,可能也 是我们翻译最多的,百花齐放。周作人认为俳句是不可翻译的,也真就不再勉为其 难,只照搬字面:古池呀,青蛙跳入水里的声音。从写作的手法来说,它大概跟中 国古诗的“池塘生春草,潮来天地青”之类差不多,还有一句更相似:娠隅跃清池。 见《世说新语·排调》:“郝隆为桓公南蛮参军。三月三日会,作诗。不能者,罚 酒三升。隆初以不能受罚,既饮,揽笔便作一句云:”娵隅跃清池。‘桓问:“娵 隅是何物?’答曰:”蛮名鱼为鲰隅。‘桓公曰:“作诗何以作蛮语?’隆曰:” 千里投公,始得蛮府参军,那得不作蛮语也。“‘——呵呵,真乃”俳调“也。照 此办理,试译:蛤蟆跃古池。日语的”蛙“是总称,芭蕉未必就确定了青蛙,故译 作蛤蟆才是。 据说把蛙跳水译到英语世界,照译为frog,由于读者对青蛙早已有固定的文化 印象,就会像猴子、驴一样,使意境变成了滑稽或讽刺。不过,我觉得那也得照译, 因为这正是一个了解并理解异国文化的机会,也如赏能戏,不可以把面具替换成欧 罗巴的鬼脸。值得注意的倒在于主语,主语是古池,古池发出水声,而不是青蛙造 成水声,就是说芭蕉着眼于古池,用青蛙跳入,写主体古池的沉寂,响动,再沉寂。 倘若写青蛙,或许就会按传统写蛙鸣罢。芭蕉厌烦了贞门派的语词游戏、谈林派的 猎奇以至搞怪,转而为艺术而生活,取材于日常生活,平易地抒写闲寂之趣。这古 池就是沉寂而陈腐的俳坛,被一声水响打破,蕉风乍起,诚如正冈子规所言,“芭 蕉本人以这一首为自家新调的劈头第一作”。 这首俳句在江户时代就已经声名远播,影响甚巨,有人这样记述:“我祖芭蕉 翁,以古池之高吟,俾正风之俳谐遍及海内,樵渔之民亦排比五七五,而逐犬之童, 击毽之女,说翁则皆知乃芭蕉也。”之所以能达到这个程度,首先就因为它简单至 极。但越是简单,反而也越是令人猜疑,好似一张白纸没有负担,任人画新或不新、 美或不美的图画。正冈子规就付之一笑:“物换时移,这首纪念性俳句被忘却其纪 念意味,反而误解为芭蕉集中第一佳句,终至臆说百出,生出奇奇怪怪的附会,蛊 惑俗人。”“古池旬的意思就是字面所表现的意思,没有别的意思。” 虽然诗无达诂,但解释得玄之又玄,就近乎梦呓。高滨虚子把正冈子规的意思 说得更清楚:“其实如这首俳句,不能认为好得那么不得了,无非说院子里有古池, 而且青蛙跳进去的声音听来很寂寥罢了。加以牵强附会之说,将其弄成神圣不可侵 犯,是不值得一谈的,无须解释得更复杂。说它使芭蕉开创出所谓芭蕉俳句,画一 个纪元而有名,这是可以接受的说法。芭蕉顿悟的俳句就是这一首。但自从作了这 首俳句便造成像今天这样照写实情实景的芭蕉派俳句。” 虚子出自子规门下,主张“客观写生”,主张“俳句应以古池那样照写实情实 景为正道”。周作人谈俳句,基本是沿用他的主张。顺便一提:高滨虚子著作权于 二〇〇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过期。 池塘生春草,“生”这个动词承前启后,我们觉得是一句,若照用芭蕉的手段, 变成池塘生的春草,话就好像没说完。青蛙跳入水里的声音,写的是实景,但水声 怎么啦?作者不做声了,读者只好自己去猜想以及瞎想。俳句基本用名词收尾,似 乎就是为话留半截。与其说是含蓄,不如说是残缺,这种不完整却正是日本自古以 来的审美。 水声,有人戏译了一声噗通,本来正网子规就这么解说的:“听见青蛙跳进古 池噗通一声响,芭蕉就照直吟咏了。”说来俳句的半截话,真有点像我们说歇后语 :青蛙跳进老池塘——噗通(不懂)。这首俳句是芭蕉四十二岁时创作的,他五十 一岁那年与人唱和,创作了这样一首: 喷薄一轮出 太阳要闻梅花香 山路暖和啦 据说妙在创造了一个被我译成“喷薄”的拟态词,形容太阳的温暖与上升速度, 道人所不能道,惊世骇俗,以致拟态词流行。那么,或许蛙跳水用拟声或拟态词更 好些呢。当年下乡务农,茅屋就盖在湖畔溪边,夜里常听见蛤蟆受惊跳进水里,响 动很轻微,但利落而清亮,那个跳水女王的入水庶几近之。 小说家坂口安吾说,这首俳句有语言的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