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芭蕉于元禄二年三月二十七日(公元一六八九年五月十六日)从江户出发,有 时乘船,偶尔骑马,基本是步行一百五十天,九月六日抵达大垣,行程二千四百公 里。年过不惑,他决心把今后的人生消耗在旅行上,到五十一岁去世,十年间多次 出行,这次最壮大。 后人对出行的原因百思不解,众说纷纭。一说,元禄二年是芭蕉敬仰的西行辞 世五百年,要沿着这位歌僧(善于和歌的僧人)的足迹走一趟。确实,《奥之细道 》游记中多有缅怀西行的词句。也有小说家言。丸谷才一在小说《辉煌的日官》中 写到芭蕉不远千里去祭奠源义经的冤魂;源义经讨灭平氏,却被异母兄源赖朝追逼, 在平泉自杀,时值五百年。 平泉在岩手县。明治新政府废藩置县,如今行政区划为一都(东京都)一道 (北海道)二府(京都府、大阪府)四十三县,面积最大是北海道,其次为岩手。 与北海道隔海相望的东北地方有六县,即福岛、宫城、岩手、青森、秋田、山形, 古时候是陆奥国和出羽国,陆奥国别称奥州。芭蕉此行不限于奥州。从构居所在的 深川启程,一路北上,然后西折,沿日本海迤逦而下,最后转向内陆,在岐阜县大 垣结束了旅程。整个行程是奥州、出羽、北陆,而且在大垣停留了半个月,又前往 伊势。他居无定所,心无所往,总是在漂泊,旅行也无所谓结束,只是在哪里告一 段落而已。 端午前一天。芭蕉走到仙台,结识了当地一个叫加右卫门的画工,他多少懂俳 旬,而且把藩内各地的“歌枕”调查了一番。歌枕,指古代和歌里吟咏的名胜之地。 诗云:“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孟浩然《与诸 子登岘山》)芭蕉的远行就是要游历这些歌枕,为此,伴随他行旅的曾良事先查阅 古籍,写好“名胜备忘录”。行旅歌枕的世界也就是徜徉于古典世界。 加右卫门殷勤导游。让芭蕉处处能想起古人的吟咏,展现了歌枕世界的魅力。 他还画了松岛、盐灶等处的地图,又赠送草鞋。第二天芭蕉就按图游览,发现了一 条叫“奥之细道”的小路,山边生长着营草,它是编席子的材料。《伊势物语》曾 写到“茑之细道”(在今静冈市),这条细道在古代歌枕当中很有名。是旅行之本 义的象征,芭蕉也要在奥州走出一条“细道”。时间在空间移动中流逝,一路上游 览、思索、创作,和门徒们聚会,使地理性移动升华为精神之旅、审美之旅,这就 是“不求古人之迹,求古人之所求”。芭蕉为门人许六题写离别辞,说探寻前人如 西行的和歌流传下来的“细细的一脉”传统,绝不迷失。 元禄四年(一六九一)十月二十九日返回江户后,芭蕉并没有立即援笔记述这 次游历,而可能是两年后,元禄六年(一六九三)“闭关”一个来月写成。时过境 迁,和现实隔开了一段距离才能更清醒地把握,也才能浪漫起来,便于创作。尤其 重要的是,这一期间芭蕉从思想到风格,即所谓蕉风,成型而定型,基本理论都写 进这篇游记《奥之细道》里。 曾良记有日记,一九四三年公布于世,虽没有文学价值,但有关旅途上的事情, 看来比《奥之细道》更可信。人们这才恍然,《奥之细道》并非如实纪行。芭蕉压 根儿不打算记录行程,而是要创作文学,尤其要抒写自己的文学主张。把《奥之细 道》当做一般意义上的纪实读,自不免颇多不解之谜,伤人脑筋。 芭蕉写了几种游记,唯有《奥之细道》能确定书名是他本人起的。元禄七年 (一六九四)五月。芭蕉回乡,把誊清的稿本送给哥哥。十月在大阪病倒,一命呜 呼。元禄十五年《奥之细道》在京都刊行。 一九九五年发生阪神大地震,大阪市一个旧书店主人从倒塌的自宅看见了几年 前买进的《奥之细道》抄本,劫后余生,便请人鉴定,居然是失传二百五十多年的 芭蕉亲笔草稿。草稿上贴纸修改,多达七十四处,有的地方甚至贴了两层纸,可见 推敲之认真。 《奥之细道》在芭蕉的散文中最为著名,是游记文学的巅峰之作,被列为日本 十大古典之一。和文与汉语间杂,俳句与散文融合,雅俗一体。若译作中文,也就 万把字。开篇即引用李白的名句“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旁征博引,有人查考, 计引据中日典籍一百二十三部之多。 莫非为便于乞食,芭蕉旅行常打扮成僧侣,“似僧而有尘,似俗而无发”。仗 剑也好,拄杖也好,游历名山大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我们自古崇伸的人生, 但芭蕉似乎太多些愁苦。早于《奥之细道》,他在另一名篇《幻住庵记》中写道: “虽然这么说,却并非一味地酷好闲寂,要隐迹山野,只是有点像病倦而厌世的人 罢了。” 大致沿芭蕉的细道走一圈,如今当然要利用电车巴士之便,自驾则更妙,便可 以领略江山留胜迹,往来成古今,也不妨浩叹一声人事有代谢,我辈复登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