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说起来在原先的计划里,是想在今春去一趟仙台的。仙台这个地名对我们来说 真不陌生,因为鲁迅和藤野先生。去年翻看松尾芭蕉的俳文集时也曾起意要沿着《 奥之细道》的行迹走一遍。《奥之细道》是很好的随笔,是芭蕉的代表作,是他与 弟子河合曾良于元禄二年(一六八九)从江户出发,游历东北、北陆地区而撰写的 纪行俳文。开篇“岁月为百代之过客,逝去之年亦为旅人也”,仿李白《春夜宴桃 李园序》之“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芭蕉倾慕李白,年 轻时曾给自己起过一个俳号日“桃青”,就是与“李白”相对。后来与他并为日本 三大俳人之一的与谢芜村,因为向往他的风格,也曾走过《奥之细道》的路线,并 描绘大幅同名作品,画境极妙,算得是芭蕉的解人。 一六八九年,松尾芭蕉行到松岛时,被当地美景所震撼,做了那首著名的俳句 :“松岛啊,啊啊松岛啊,松岛啊。”松岛是宫城县仙台市境内的岛群,被列为日 本三景之一,著名的歌枕雄岛正在此中。所谓歌枕原指作和歌的重要参考书,书中 收录韵文和名胜等作和歌时必须了解的事项,后指和歌中常用的各藩国地名与名胜。 《奥之细道》中说松岛可与洞庭、西湖媲美。海水自东南涌向田边,江湾三里,潮 涨如浙江,岛屿无数。耸峙者高入云天,低平者卧伏波中。或重重叠叠,或左分右 连。松林青翠,明月映海。旅途之夜,宿于风云之中,个中奇妙不可言喻。弟子曾 良作句云:“美哉松岛,子规亦需着鹤衣。”意思是如此美丽的松岛,杜鹃鸟相形 见绌,披上鹤羽才勉强与之相配。松岛海边至今仍有这块歌碑。 此番地震,松岛也受到影响,雄岛内的名胜渡月桥被海啸卷走,消失不见。渡 月桥通体朱红,与京都岚山脚下的木造渡月桥不同,颇类平安神官前的朱红长桥, 是典型的日式建筑。地震中损毁的名胜还有茨城县的茨城大学五浦美术文化研究所 的六角堂,是冈仓天心于明治三十八年所造,在北茨城大津町面向太平洋的断崖上, 松林苍茫,烟波浩渺,风景殊佳。他在此度过了自号“五浦钓徒”的晚年。画家横 山大观作过一幅《五浦之月》,画面当中正是这六角堂。冈仓天心是明治时期著名 的美术家、思想家,也是日本近代文明启蒙期的重要人物。当福泽谕吉提倡“脱亚 入欧”时,他的观点则为“现在正是东方精神观念深入西方之时”。他以英文作《 茶之书》,向西方介绍东方茶道,讲茶碗,讲茶室,讲道与禅,文辞很妙。他自己 也是有趣的人。一生爱花爱月爱娥眉,情史丰富。晚年在印度遇见一位会写诗的孀 妇,她是泰戈尔的远亲。返回日本后他念念不忘,给这位女诗人写了不少情书。还 有一首汉诗,做得也不错:相逢如梦别经年,手抚孤松思悄然。岩上侧身夜萧飒, 流星一点入南天。 冈仓天心过世后不久,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泰戈尔造访日本,来到五浦,做了 一首诗:你的声音/朋友啊/在我胸中回荡/ 侧耳倾听/犹如丛林间/那低沉的海 音。 据说六角堂被海啸卷走后曾一度浮现在海面,但最终无迹可寻。幸而茨城大学 保留着六角堂的建筑图纸,重建也并非不可能。只是不知要隔多少年我才能见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