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根据—个叫罗蚩的美国海军军官记载,马江之上第一声炮响的准确时间是旧历 七月初三下午的一时五十六分。嘭的一声巨响,江面上潮湿的空气颤动了一下,一 发出膛的炮弹在秋天的阳光里吁吁地尖啸着,欢快地扑向停泊在数百米之外福建水 师的军舰,一根水柱旋即升起。这即是一八八四年马江之战的开始,史称甲申之役。 片刻之后,轰隆隆的炮声彻底震碎了清廷的议和之梦。四十多天的悬念瞬间落地, 局势终于明朗。 四十多天之前,也就是旧历闰五月的二十一日,第一艘法国军舰缓缓驶入闽江 口,深入三十余里,抵达马江。随后的日子里,八九艘法国军舰陆续而至,分别停 泊在马江江面与罗星塔一带。马江是东海进入闽江下游的咽喉要道,左为长乐,右 为马尾,两岸崇山环抱,古人有“两山如门”的形容,险要处均设有炮台。这—带 江面宽阔,水深六至九米。江心的一座小山称罗星山,山上的罗星塔始建于南宋。 当年的罗星塔是国际公认的航标,又名“中国塔”。几百年来,世界各地寄往马尾 的信件只要在信封注明“中国塔”即可送达。马江至省城福州水路通达,小汽轮、 驳船、舢板穿梭往返,载客运货。五月下旬法国军舰到达之后,气氛一天比一天紧 张。福建水师军舰上的水兵与两岸的居民纷纷焦灼地猜测,哪一天是开火的日子? 估计当初谁也没有料到,如此沉重的悬念居然不阴不阳地搁在人们头顶,日复 一日地拖了下来。四十多天的时间,法国军舰进进出出,有时剩下三五艘,有时增 添至七八艘,添煤加水,仿佛等着什么。兵临城下,将至壕边,如此危急的形势, 当然没有人还能坦然地安居乐业。退兵之策肯定是所有场合的主要话题,许多人热 衷于谋划的是填塞出海口:拖出几条满载石块的大船沉在闽江下游的主航道,堵住 返回海上的退路;两岸炮台同时开火,不到片刻就可以将这些法国军舰轰成齑粉。 七嘴八舌的流言和种种主张流传在街头巷尾的时候,马江上游的福建水师已经集结 完毕,杏黄色的龙旗在江风之中频频闪动。旗舰“扬武号”率领炮艇“福星号”、 “福胜号”、“建胜号”、“伏波号”、“艺新号”泊于罗星塔上游,严阵以待: “振威号”、“飞去号”、“济安号”泊于罗星塔下游海关附近,策应掩护;另外, 两艘运输舰“永保号”、“琛航号”泊于造船厂水坪之前,若干旧式师船和武装舢 板星星点点分散在四周。与此同时,马江两岸的水军营地紧急招募了一批陆军水勇, 一时声威大振。群情汹涌之中,许多人一定深感奇怪:为什么迟迟还没有听到出征 的号令? 为什么清廷迟迟还没有动静?这恐怕也是张佩纶心里一直嘀咕的一个疑问。一 个月之前,法国军舰已经在闽江口之外的海域游弋,不轨之心昭然若揭。清廷派遣 侍讲学士张佩纶从北京赴福建,受命三品卿衔会办海疆事宜,兼署船政大臣。此公 是清廷的—个名人,“清流派”的骨干分子,闲常的日子慷慨好论天下事,弹劾同 僚的时候文笔犀利,锋芒毕露。这种家伙肯定不怎么讨人喜欢,打发他到边疆走一 走,朝廷上的衮衮诸公可以耳根清静一阵子。抵达福州之后,张佩纶与闽浙总督何 璟、福建船政大臣何如璋、福建巡抚张兆栋以及福州将军穆图善这些地方官共商军 机大事。尽管张佩纶一直反对向法方示弱,但是,清廷始终没有授权他决然宣战。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远在天津、上海的李鸿章、曾国荃等人反反复复地在谈判桌上 与法国人讨价还价;清廷寄望于议和,“不可衅自我开”,交代给张佩纶的分寸就 是“彼若不动,我亦不发”。福建水师之中有一些将士愤愤不平地登堂请战,竟然 被呵斥了出来。福建水师各条军舰收到的命令是,不准发给弹药,不准无命私自起 锚,“无旨不得先行开炮,必待敌舰开火,始准还击,违者虽胜犹斩”。朝廷命官 的态度如此从容,将士们心里的一根弦绷紧之后又慢慢地松了下来。 马江之战过后,福州地面流传了各种讥刺张佩纶、张兆栋、何璟和何如璋的歌 谣,例如“两何没奈何,两张没主张”等等。张佩纶系北京来的钦差大臣,为人自 负,大约不会把那几个没有多少见识的地方官放在眼里。每一回议事的时候,张佩 纶大大咧咧地坐在首席,多数事务估计是由他定夺。从进士、举人、编修至侍讲, 张佩纶的肚子里肯定有些墨水。遗憾的是,他没有在疆场上真刀真枪地历练过;更 为遗憾的是,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重大缺陷。视察马江防线的时候,张佩纶 要求兵营不时更换旗帜,或红或白,他认为变幻莫测的旗号可以吓坏法国人:同时, 张佩纶又调集了若干舢板、木排,上面堆放一些柴草和油桶、硝包,打算靠近法国 军舰时纵火焚烧,或者点燃油桶、硝包投掷到军舰的甲板上。连他的下属都明白, 这些儿戏一般的伎俩根本无法对付法国军舰的铁甲外壳。当张佩纶洋洋自得地沉湎 于自己的书生之见时,另一个主宰局面的大人物何璟正忙于竟日拜佛。闽浙总督何 璟“绝不以兵事为意,署中供养一观音,日必顶礼满百,始出见客”。他已经年过 花甲,没有多少心思过问军务,但求我佛保佑平安。那一天马江下游的数百名乡亲 上书请战,乡亲们愿意自备粮草,诛杀法国人之后再行领赏。何璟得知勃然大怒, 派遣官兵弹压。他警告这些满脸风沙的草民,如若擅自乱动,干扰了朝廷的议和大 局,必当以军法从事。可以猜测,四十多天的时间里,镇守马江的这几位大员始终 未曾清晰地意识到,巨大的危险如同巨兽一步步地逼近,一直到七月初三午后的第 一发炮弹骤然响起。 然而,那个叫罗蚩的美国海军军官刚刚到达马江几天,立即察觉出形势不对。 当时的美国海军判断,中法和谈即将破裂,美国的军舰火速从日本的横滨赶赴马江, 护卫本国商船。罗蚩从登船卖货的当地商贩口中得知,两岸营地的援兵剧增,丘陵 山野之中旌旗无数,似乎开火在即:另一方面,一些旅居于马尾的洋人又辗转告诉 他,张佩纶等人认为和局已定,无心战事。即使福建水师之中一些血气方刚的将士 跃跃欲试,清廷绝不会允许他们轻举妄动。分析矛盾重重的消息,罗蚩对于和局的 来临相当怀疑。他不断地听到各种风传,总是说这一天或者那一天就会开战。根据 他的判断,旧历六月三十日似乎是一个危险的日子。然而,突如其来的台风打乱了 一切。—个热带气旋在辽阔的太平洋急速转动了几天,收罗了重重叠叠的巨大云团, 然后挟风带雨,径直扑向福建沿海。六月三十日这一天风狂雨骤,江涛翻滚,众多 船只纷纷卸下风帆,小舢板躲入江湾避风。次日,风雨仍然不减,庞大的军舰颠簸 不止,彼此之间只能在雨帘中影影绰绰地遥望对方剪影一般的轮廓。七月初二上午, 风势稍缓而大雨如故,罗蚩与一些水兵从军舰上放下小艇,冒雨划船横渡雾气蒙蒙 的马江,登岸保护租界。当地居民对于他们的到达深感诧异,一些商贩匆匆前来结 清赊欠的账目。许多人神色慌乱地说要出门避难几天。他们不容置疑地断言,交火 就是一两天的事情了。 台风天气通常延续二至三天。七月初三上午雨过天晴。不出所料,法国舰队司 令孤拔悬挂出信号旗宣布中午开战,并且知会各国的商船、军舰回避。中午时分, 法国军舰上当当地响起了钟声,周围所有的人都屏气敛息地紧张等待。罗蚩觉得, 福建水师不像是听到了消息。远远望去,许多水兵还在悠闲地在甲板上谈笑风生。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一艘法国军舰疾速从下游驶来,一个信号兵站在舷边挥舞手旗 打旗语。片刻之后,法国旗舰“窝尔达”号射出了惊天动地的第—炮。 这一段时间内还发生了些什么,种种慌乱的细节如今已经言人人殊。据说何如 璋上午八时已经接到法国人的战书,但是,他竟然向福建水师封锁消息,同时以不 及准备为由向法国人申请,能否延迟至七月初四开战。法国舰队司令孤拔断然拒绝, 命令所有的法国军舰升火待发。待到一团团浓烟从法国军舰的烟囱里冒出来的时候, 何如璋方才匆匆通知张佩纶等人。张佩纶闻报大惊失色,急忙召见精通法语的造船 工程师魏瀚,命他立即乘船到法国军舰斡旋,再度要求延期。据说法国旗舰“窝尔 达”见到一船疾驰而来,以为福建水师开始突袭,立即开炮。此刻,一切已经无可 挽回。 法国旗舰“窝尔达”号的第一发炮弹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了福建水师的军舰之间 :随后,十艘法国军舰共同发射,无数的炮弹如同一群又一群乌鸦飞过天空,江面 上迅即腾起了一排排的水柱。一时之间,雷霆般的炮声震耳欲聋,硝烟迷漫,咫尺 难辨。过了—会儿,如梦初醒的福建水师开始还击,炮声零零落落,杂乱无章,大 多数睡眼惺忪的炮弹飞出炮筒之后不知窜到什么地方去了。 有消息称,几天以前,法国军舰开始在舱面铺上几寸厚的细沙并且浇水。沙层 可以减轻炮弹对于舰身的破坏,同时,增加的重量又可以使舰艇稳定:为了避免炮 弹爆炸时各种碎屑飞溅伤人,堆放在甲板上的各种杂物已经收拾起来。另外,法国 军舰暗暗地将锚链的铁索换为棕索。孤拔一声令下,水兵挥斧斩断棕索,法国军舰 立即可以起航。如此之多异常的迹象,福建水师漠然无知。当隆隆的炮声响起的时 候,缓慢的起锚极大地牵制了福建水师的军舰行动。沉重的铁索咯咯地响,一时半 刻拉不上来。由于福建水师“连舰”的停泊方式,众多军舰如同一排被拴在马槽上 的骏马,徒然挣扎而无法脱身。等到仓促地砍断这些铁索,多艘军舰已经饮弹。所 以,马江之战以后的很长日子里,“连舰”的停泊方式是一个反复争论的问题。这 些军舰并列成一排,舰首系泊,船身跟随潮水的涨落改变方向。七月初三午后落潮, 福建水师军舰的船头指向上游,船尾与法国军舰遥遥相对。尾部的火力设置远逊于 舰首。第一波炮弹尖啸着飞临的时候,大部分军舰根本来不及起锚,转一个半圆把 船头调过来。 首先遭受重创的是福建水师的旗舰“扬武”号。这是福建水师唯一的一艘巡洋 舰。锚链锁死了船头,“扬武”号勉强启用尾炮还击,据说第一炮就命中“窝尔达” 号的舰桥,炸翻了几名法国水兵。与此同时,一枚鱼雷破江而至击中“扬武”号右 舷,舰身中炮起火,张佩纶的爱将张成管带乘小舢板逃离,继而负伤落水。军舰迅 速地倾斜、下沉,一名水兵在最后一刻攀上主桅挂出龙旗。随后轰隆一声,江面只 留下一个漏斗型的大漩涡。 许多记载马江之战的史料都提到了四个慨然捐躯的管带。许寿山,“振威”号 管带,刚刚上任一个月。七月初三下午,“振威”号遭到三艘法国军舰的围攻。双 方开炮对射,“振威”号弹洞累累,状如蜂窝。众多水兵纷纷跳水逃生,仅有许寿 山率领几个侍卫拼死一战。最后关头,“振威”号开足马力撞向一艘法国军舰,中 途锅炉中弹爆炸,舰身歪斜地插入江水。就在沉没的那一刻,许寿山还在甲板上从 容地拉开引绳,轰然射出了最后—炮。陈英,“福星”号炮舰的管带。江面上流弹 横飞,他塑像般地站在指挥台传令开炮;身边的一个仆人告知,其他军舰已经向上 游撤退,是否与他们会合?陈英怒目圆睁,大声呵斥:“欲我走耶?大丈夫食君之 禄,宜以死报,今日之事,有进无退!”他喝令穿入敌阵,全船诺声雷动。“福星” 号来回穿梭射击,无奈船轻炮小,势孤力单,转眼之间火药舱中弹爆炸沉没,全舰 九十五名官兵仅存二十余人,陈英当即中弹殒命;另一种流传广泛说法是,他的上 半身在炮弹的爆炸之中飞到了另一艘船上,仍然屹立不倒。两艘蚊子船“福胜”号 与“建胜”号的管带分别是叶琛与林森林。蚊子船设计的初衷仅仅是充任活动的水 上炮台,船身仅长三十多米,船头配备阿姆斯特朗炮。这种漂浮在水面的小玩意显 然无法与三四千吨的巡洋舰抗衡。然而,叶琛与林森林执意跟随陈英的“福星”号 挺进。两艘蚊子船很快被法国军舰轰沉,叶琛与林森林相继中弹,浮尸江面。“是 役也,各船管驾力战阵亡者四人,皆世家读书子弟。惟其读书明大义,故能见危授 命如此。”四个管带都是马尾船政学堂培养出来的福建水师海军军官,临危不惧, 英雄本色。另外,四个管带皆为福州人氏。风云突变,福州的子弟之中应声站出了 几个响当当的英雄,所有的乡亲无不为之骄傲。 当然,骄傲之余是长长的扼腕之叹。无论如何,他们只能算败军之将。他们显 示了刚毅的气节,但是谈不上战绩。四个管带的事迹只能组织在一场惨烈的败战之 中。从第一发炮弹出膛开始,不到半个小时,福建水师的九艘军舰被击沉。“永保”、 “琛航”两艘运输舰的战术是撞击法国军舰,同归于尽。然而,它们很快中弹、起 火、沉没,全部官兵殉难。“伏波”号和“艺新”号两艘炮艇受伤之后撤向上游, 摆脱了法国军舰的追击之后于林浦附近搁浅自沉。日暮时分,炮声稍歇,硝烟略散, 漫江都是断樯折桅。几里长的江面上密密麻麻地漂浮着尸体和破碎的船板,浑浊的 江流被血水染成赭红色。 不论过去多少年,历史学家拼凑马江之战的完整图景时,绝不会忽略张佩纶这 几位大员的行迹。何璟龟缩在福州,无法调兵驰援;何如璋逃之天天,一些人甚至 疑心他乘乱暗中转移了一笔船厂的公款;张兆栋私自微服出走,途中遇到一个昔日 不和的下属,两人竟然当街扭打,并且被巡视的兵丁双双送入当地衙门。当然,多 数人痛恨的还是张佩纶。众人风传他上山观战,竟然吓得晕厥,然后头顶一个瓦盆, 赤脚逃了三十余里,藏匿于彭田乡的一间破茅屋。据说马尾附近鼓山的某一处石壁 上刻有“张学士避兵处”六个大字。当然,这些故事多半为无稽之谈,溢于言表的 是福州居民对于这些大员的讥刺与怨恨。若干年之后,林则徐侄孙林扬光的《悲马 江》一诗还在为这一帮昏聩无能的同僚而惭愧—一“万骨可怜枯到此,尚无一将肯 成功!” 马江之战的半个小时,福建水师几乎全军覆没。根据战后统计,福建水师的阵 亡将士达七百九十六人,江里打捞上四百多具遗体。他们被分为九冢安葬于马尾的 马限山:一九二O 年合为一座大坟。极其悬殊的是,法国水兵仅有五人丧生,伤十 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