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同治四年,湘阴左公宗棠奉天子命,总督闽浙……公于莅任之数月,统筹时 局,远谋擘划,以为当今所急,无过海防,海防先务,莫如轮船。”一份史料引述 了左宗棠的观点解释马尾船政的来龙去脉。当时,大清王朝一批位高权重的大臣开 始把目光转向了海洋,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转折。 大清王朝的康乾盛世如日中天,到了晚清开始陷入乱局。乱世出英雄,这时的 朝廷陆续汇聚了一些才具不凡的人物,诸如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当然还有左 宗棠。这一批人终于大胆地跨出了圣贤的四书五经,开始正视那一些相貌古怪的 “夷人”干了些什么。由于他们的倡导,魏源的“师夷长技以制夷”成为著名的策 略,矿产、工厂、机器、战舰、洋枪洋炮、军队操练、派遣海外留学生,这一切陆 续组成了所谓的“洋务运动”。 左宗棠显然是当时的风云人物。此人少负大志,天资聪慧又刻苦用功,年轻的 时候曾经撰写“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一联自勉。尽管屡试 不第的重大挫折阻塞了正常的仕途,但是,他的出众见识还是换取了众多达官名流 的激赏。“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左宗棠的名头与日后 出将入相的身份多半是靠雄才大略赢下来的。当然,左宗棠还是一个我行我素的角 色,时常因为心高气傲而得罪同僚。—介书生,小题大做可以崭露头角;官及三品, 就要收敛脾气沉稳持重。“穷困潦倒之时,不被人欺:飞黄腾达之日,不被人嫉”, 如此为人的格言大约可以与他的励志对联媲美一可是他自己似乎也做不到。左宗棠 贬斥过李鸿章,甚至对曾国藩也相当不恭敬。他不止一次公然地嫌弃曾国藩平庸, 尽管曾国藩曾经把他纳入帐下充当幕僚,并且卖力地向朝廷举荐。一八六五年的左 宗棠已经是朝廷的重量级人物,他风尘仆仆地赶赴福州上任。当然,左宗棠绝不是 一个守在衙门里批阅文书的庸才。几天之后,他的目光穿过了总督府大门,望见了 闽江口之外波涛万顷的大海。 不少历史学家认为,中国是大陆型国家,对于占地球面积百分之七十一的海洋 没有多大的兴趣。明代的郑和曾经兴师动众地七下西洋,远涉万里,此后,海洋就 被远远地抛开了。据说郑和的航行一度抵达非洲,并且登陆现今的澳大利亚。他的 庞大舰队从江苏刘家港起航。继而泊在福州马尾对面的长乐等候。待到冬季的东北 风呜呜地贴着海面刮来的时候,一艘艘船只鼓起风帆,鱼贯地绕过闽江口峥嵘的五 虎礁逶迤南下。根据记载,郑和舰队之中最大的船只长一百五十余米,宽六十余米, 船上建有四层楼房,可以容纳上千人。他们频繁地巡视海洋的目的是什么?替永乐 皇帝寻找潜逃的建文帝?展示帝国的威仪?外交和海外贸易?传播天朝文化?每一 种解释似乎都很难自圆其说。因此,郑和逝世之后,这种目的不明的大型航海壮举 戛然而止。很长的时间里,宽阔的海面之上冷冷清清,中国仿佛把如此之大的水域 遗忘了。也许,“遗忘”是一个不确的形容—一事实上是“禁海”。明清两代都明 文颁布禁海令。倭寇频频骚扰,郑芝龙反清复明的武装力量雄踞海上,头痛不已的 朝廷干脆禁止任何海上活动。由于禁海令对于郑芝龙的封锁并未完全奏效,十七世 纪中叶,清廷强迫沿海六省居民内迁。十至十五日的时间内,沿海居民必须向内陆 后退三十至五十里,寸板不许人海,村舍房屋一律拆毁焚烧,强行制造—个无人区 隔离带。这显然是—个笨拙的退守策略。对于那些捕鱼为生的渔民说来,巨大的灾 难从天而降。他们谋生无计,乞讨无门,流离失所,辗转待毙。这种状况一直到十 七世纪末期才略为好转。 大约相近的时间,地球的另一端发生的事情恰恰相反。欧洲人成功的航海探险 带来了地理大发现,他们的观念和生活方式彻底改变了。走在葡萄牙那些小石块铺 就的狭窄街道上,很难想象这个弹丸小国如何称雄欧洲,进而主宰世界。从罗卡角 出发到好望角的发现,葡萄牙船队获得了滚滚财源。接踵而来的是它的邻国西班牙。 十五世纪末,在罗马教皇的主持下,竞争之中的葡萄牙与西班牙举行了一次谈判。 两个国家像切西瓜似的在地球上划一条线,东面的归葡萄牙,美洲归西班牙。西班 牙之后崛起的海上强国是荷兰,这个国家依靠海上贸易赢得了世界市场。此后,另 一些欧洲国家时常依靠海洋上的较量争夺霸权。例如,英国就是在一次生死攸关的 海战之中击败西班牙,从此开始了日不落帝国之旅。进入十九世纪,西方帝国瓜分 世界的计划图表之中,称心的猎物已经不多了。于是,它们的炮舰络绎不绝地汇聚 到中国海疆,犹如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中国与欧洲,两条相距遥远的历史线 索终于在此刻会合在同一个空间,这就是左宗棠必须面对的海洋了。 左宗棠是湖南人,可是与福州很有缘分。虽然左宗棠五十三岁才担任闽浙总督, 但是,他在三十七岁的时候就曾经得到一个福州大英雄的激赏——林则徐林文忠公。 年逾花甲的林则徐途经长沙,点名要见隐逸在家的左宗棠。竞夕长谈,二人极为投 机。林则徐慨然将自己收集的新疆资料倾囊相赠,并且断言日后平定新疆的人非他 莫属。七十三岁的时候,身为军机大臣的左宗棠作为钦差再度抵达福州,处理马江 之战的善后事宜,第二年病逝在任上。据说他病逝的那个晚上,福州暴雨倾盆。一 声巨雷响过,东南城墙被劈出一个几丈宽的口子。第二天,一个不祥的传说一阵风 似的掠过这个城市:此乃天意,毁我大清长城。当然,不管左宗棠拥有多少功名, 福州乡亲对于他的认识和景仰肯定是与马尾船政分不开的。 担任闽浙总督不久,左宗棠上书奏请设局监造轮船获准,随即在马尾择址办船 厂,同时创办船政学堂,培育自己的造船技术人才和海军军官。然而,一切尚未就 绪,西北狼烟四起,朝廷旋即调遣左宗棠改任陕甘总督。辞别万里海疆奔赴黄沙大 漠,左宗棠放不下福建海防的一腔心事。他向朝廷推荐江西巡抚沈葆桢接任船政大 臣。对于福州地面上的升斗小民来说,船政与天下大势是一个太大的题目,他们茶 余饭后的谈资毋宁是左宗棠与沈葆桢的关系。 左宗棠三邀沈葆桢差不多成了福州的一个众所周知的典故。当时,沈葆桢从江 西巡抚任上丁忧在家。左宗棠一次又一次地拜访福州宫巷十一号的沈家大院,犹如 当年的刘皇叔拜访诸葛亮的茅庐。那些可以与左宗棠惺惺相惜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煮酒品英雄,登高论天下,历史上的风流人物一次又一次地上演过类似的故事。或 许,即是因为与刘皇叔的“三顾茅庐”过于相像,以至于没有多少人愿意追问一句 :为什么沈葆桢迟迟不肯出山? 一大堆顶戴花翎、长袍马褂的朝廷命官之中,沈葆桢显然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 物。十六岁考取秀才,二十岁考中举人,这无非是一些常规的人生情节;他曾经两 度赴京赶考落第,然而,挫折终究得到了弥补—一沈葆桢二十七岁考取进士,殿试 之后人选翰林院任庶吉士,三十六岁出任江西知府。可是,沈葆桢的仕途逐渐驶入 快车道的时候,他的心情突然变了。沈葆桢在江西任职的时候顶撞了上司,然后挂 冠而去。他返回福州宫巷十一号的沈家大院,吟诗泼墨,乐不思蜀。不知是厌倦、 厌恶还是对于他所供职的朝廷并不信任,总之,他刻意回避官场,宁可在宫巷旁边 的南后街开一间裱褙字画的小店铺,替人写一些对联、扇面,收取若干润格贴补家 用。这不像韬光养晦或者待价而沽。朝廷很快重新起用他,沈葆桢竟然以照顾双亲 为由固执推辞。朝廷干脆任命他为江西巡抚,并且不许再辞。此后,尽管沈葆桢加 官晋爵最终做到了封疆大吏,但是,反反复复地上书辞官差不多成了他任职的独特 风格。“学而优则仕”是当年大部分书生的梦想,历史上恐怕很难找到如同他这么 热衷于辞去官衔的人。 左宗棠是在什么时候掂量出沈葆桢的分量?不得而知。沈葆桢陈述哪些理由推 却左宗棠的前两次邀请?不得而知。可以猜想,左宗棠不会如同刘备那样用毕恭毕 敬的神态打动沈葆桢。如此两个大人物之间的默契只能因为高瞻远瞩的共识。左宗 棠的大轿第三次停到宫巷十一号的门前,沈葆桢拱手出迎。一盏热茶之后,左宗棠 坐在沈家大院厅堂的太师椅上开始了滔滔宏论。击节赞叹,拍案称奇,湖南口音与 福建方言,犀利的言辞与爽朗的笑声绕梁不去。天下大势,英雄所见略同,酒酣耳 热,七尺男儿血脉贲张,总之,左宗棠的灼见与拳拳之意终于融化了沈葆桢的铁石 心肠。他答应暂时搁下那些吟风弄月的文人生涯,投身于船政那些毫无诗意的具体 事务:选址,建房,聘人,筹措经费,购买机器,还有种种琐碎的行政纠纷。 或许还可以猜想,左宗棠多少存有“投桃报李”之意。当年林则徐慧眼识英雄, 力荐籍籍无名的左宗棠:现在是回报知遇之恩的时候了——沈葆桢是林则徐的东床 快婿。尽管如此,沈葆桢肯定是人中之龙。如果遇到的是才疏学浅的无能之辈,左 宗棠这种掷地有声的性格怎么肯徇私通融? 事实证明,沈葆桢不负众望。他的责任心甚至超出了许多人的预期。船政学堂 初名“求是堂艺局”,暂借福州的白塔寺开课,初期的招生首先面向贫寒子弟。沈 葆桢亲自主持首次录取考试,批阅试卷,荣登第一名的考生即是日后名满天下的严 复。白塔寺坐落在福州的于山之上,寺内一座白塔迄今犹存。五十多年之后,老迈 的严复还历历地记得当年在塔影山光之间的苦读。“求是堂艺局”的第一届学员仅 有百来人。他们起早贪黑,勤学苦练,铿锵的英文朗读与绵长的和尚诵经相映成趣。 一年左右,马尾校舍落成,“求是堂艺局”迁到新址并且称为船政学堂。尽管 沈葆桢醉心于古典诗词,但是,他的个人兴趣丝毫没有干扰船政学堂的课目。根据 记载,船政学堂的课程设置十分重视造船与驾驶的理工知识:“习制造者,则授以 几何、代数、平弧三角、化学、重学、微积分、材料力学、水力学、制船、制机、 测绘等;习驾驶者,则授以天文、地理、几何、代数、平弧三角、重学、微积分、 驾驶学、御风、测学、演放鱼雷等;习管轮者,则授以算学、几何、三角、代数、 重学、物理、行船汽机、机器画法、机器实习、修定鱼雷等。”造船班为前学堂, 聘请法国人授课;驾驶班为后学堂,聘请英国人授课。沈葆桢绝不是一个只知道 “子日诗云”、“章句小楷”的冬烘,他知道“声光电化”、“奇技淫巧”背后的 科学知识正在重塑世界。船政学堂先后派遣四届学生出洋,分赴英国、法国、美国、 西班牙等国家留学。船政学堂的教育理念显示了沈葆桢罕见的开明。 有趣的是,重权在握的船政大臣沈葆桢舍不得放弃一个渺小的嗜好:字雕句琢, 平平仄仄。繁忙的公务之余,他的最大乐趣就是召集一些诗友浅吟低唱。他们热衷 于一种称之为“诗钟”的游戏:选出两个平仄不同的“眼字”嵌入诗句,众人必须 在限定的时间之内写出联句。一大批人聚在一幢大院里,或者盘膝人定,或者踱步 中庭,闭目念念有词,抚掌颔首微笑,沈葆桢的一些名句即是在这种游戏之中吟出 来的,诸如“雪天裘被皆朋辈,平地楼台望子孙”,或者“海到无边天是岸,山登 绝顶我为峰”。据说“一声天为晨鸡白,万里秋随朔雁南”是他彻夜无眠的产物。 可以想象,一个痴心文学的人常常多愁善感,目光迷离,盯住天际的一片浮云而遗 忘了上司的命令。然而,沈葆桢不是那种没出息的文人。他有好几副面孔。转身之 间,他就会从风流倜傥的诗人变为铁腕酷吏。船政草创之初,地方官的刁难与当地 居民的寻衅滋事此起彼伏。沈葆桢时常动用钦差的名义大开杀戒。坊间流传许多沈 葆桢冷面无情的轶事,无论是整肃下属、警告同僚还是对付周边的居民。谢绝那些 响亮的头衔,退隐江湖,吟诗作赋;打起一副官腔,执法如山,心狠手辣,二者之 间存在什么矛盾吗?至少在沈葆桢那里,书案上的挥毫泼墨与刑场上的挥刀喋血并 没有多少差别——他对于后者的认真程度绝不逊于前者。那一天沈葆桢邀请几个同 僚联句,突然中途告假:“我适有事,少顷回来再唱。”片刻之后返回,沈葆桢诗 兴依然。事后得知,他抽空到衙门升堂审讯,惊堂木一拍一声断喝,又斩了一个。 左宗棠在奏折之中如此陈述兴建船政的理由:“欲防海之害,而收其利,非整 理水师不可:欲整理水师,非设局监造轮船不可。”“福建海口罗星塔一带,开漕 浚渠,水深土实,可为建厂之地。”沈葆桢完整地将这些理念转换为现实。“左沈 共襄”这句话是左宗棠与沈葆桢天作之合的形容。船政学堂先后培养出一批福建水 师的骨干和海军人才,诸如刘步蟾、邓世昌、林永升、林泰曾、叶祖球珪、萨镇冰、 詹天佑、魏瀚等等:马江之战前夕,船政厂已经制造出战舰与商船二十多艘,总吨 位近三万吨。 然而,一八八四年旧历七月初三下午,半小时左右的时间,接近二十年的积累 灰飞烟灭。历史疾速地倒退,顷刻之间几乎归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