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马江之战过去一百年后,我开始往返于马尾。我在罗星塔下的一个码头登上一 艘不大的客轮,自水路赴上海求学。客轮从闽江口出海,贴着浙江海岸线行驶,穿 过舟山群岛,进而转入黄浦江,从十六铺码头上岸,大约航行二十来个小时。我只 买得起四等舱的客票。四等舱在客轮的甲板底下,舱内一排排铁架床,人声嘈杂, 空气污浊。因此,航行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甲板之上逛荡。离开罗星塔码头不久, 右面江岸的一块大岩石凌空插入江中,如同一条肌肉发达的大腿。福州居民称这一 块岩石为“金刚腿”。涨潮之际海水倒灌入江,恰好到“金刚腿”为止。“金刚腿” 是淡水与海水的分界处,一道细线切开了浑黄的江水与墨绿的海水。常年打捞尸体 的船工说,失踪的溺死者最终都会漂到这里,被海水托到“金刚腿”附近的回流之 中。客轮绕过闽江口的琅岐岛出海,即可见到著名的五虎礁。五块黝黑的大岩石跃 出滚滚波涛,势如守卫门户的五只猛虎;四只猛虎雄视海面,一只猛虎回望身后。 有一次乘船赴上海的时候遇上了台风一一个最大风力仅六级的小台风。客轮人海之 后立即开始晃晃悠悠地左右摇摆,当时我正在餐厅吃饭。三五个回合之后,我将筷 子一扔,抓着走廊的扶手踉踉跄跄地摸索到船舱。二十来个小时的航程,我如同一 只壁虎牢牢地粘在床铺上。唯一的意识就是抵抗晕眩与呕吐。 根据资料记载,这一段江流之所以称为“马江”,因为江心的一块礁石状如马 首。《五杂俎》的作者谢肇涮有一句诗:“石马不可见,浪花三千尺。”我一直没 有见到这一块礁石。据说,这一块礁石退潮时伸出水面,涨潮时潜入水中,时常成 为江上行船的隐患。这一带江水咸淡交汇,鱼类繁多,当年常见一种“白刀鱼”, 肉鲜味美,尽管鱼刺多了些。奇怪的是,我在这条江上来来往往,始终没有意识到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历史创口。两岸山脉蜿蜒,江水滔滔不绝,七百多个前辈乡亲的 冤魂游荡在江面,长吁短叹,慷慨悲歌,可是我浑然无知。提到了江上的水军对垒, 我的贫乏想象几乎被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完全俘虏。“既生瑜,何生亮”,“草 船借箭”,“火烧赤壁”,这些典故烂熟于心。我曾经专程到赤壁怀古凭吊,虔诚 地伫立在那个江湾的一小堆石块边上体会“乱石崩云,惊涛裂岸”的气势。可是, 悲壮的马江之战为什么迟迟进入不了我的视野? 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的寿命超得过一百岁,多数人不可能亲历一百年前的故 事。通常,种种陈年旧事零散地记载于形形色色的历史著作之中,等待后人的翻阅。 恐怕得承认,我对晚清这一段历史心存几分反感。什么《穿鼻草约》、《广州和约 》、《天津条约》、《北京条约》、《马关条约》、《辛丑条约》_ ——七十年左 右的时间,清廷大约签订了二十来个不平等条约。耗费精力研读这些玩意,收获的 仅仅是一个重复的主题:屈辱。我总是下意识地绕开这一段杂乱无章的历史走廊, 转身躲到《三国演义》这些虚构的故事之中。种种繁琐的历史资料交给历史学家摆 弄,我宁可躺在文学的温床上享受壮烈与豪迈。《三国演义》开宗明义就是一首《 西江月》:“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这是英雄的历史。把酒临风, 栏杆拍遍,水随天去,流不尽的英雄泪,我已经习惯于进入古代文人修饰过的历史, 雄视江山,纵论兴亡。如果历史突然改成了马江之战的累累浮尸与军舰残骸,我肯 定措手不及。 马尾一带面江倚山,背后即是福州东郊的鼓岭。登高而望,江上烟波苍茫,两 岸一大片水田阡陌纵横。风光壮阔,文人墨客免不了要吟诵几句诗文,诸如“崖暗 古木阴,沙明暮潮吼”、“君听满棹歌声起,何似江南竞采莲”,或者“海门一望 三千里,只有罗星一塔浮”。我偶尔读了几首,很快察觉一个特殊的迹象:马江之 战过后,许多诗文不再罗列山光水色,而是夹杂了许多悲愤沉郁之声,例如“切齿 不堪鼙鼓恨,尸浮马渎水流红”,“陈涛往事何堪说,日暮伤心梁甫吟”,“知有 忠魂江水上,西风夜夜咽寒潮”,如此等等。民国四年,福建巡按使许世英在视察 马尾的日记中说:“甲申葬骨处,碧血常埋,霸图未起。对此河山,能无兴感!” 他的日记录下了姓胡与姓何两位随员的诗作,顿挫不平之气跃然纸上:“拔剑歌能 舞,临流泪自吞,茫茫东海阔,精卫莫填冤”:“击楫心何壮,悲歌气欲吞,河山 多破碎,搔首几鸣冤”。不过,由于我的迟钝,这种迹象仅仅交给文学常识予以解 释。通常认为,诗人多愁善感,他们的遣词造句未免夸张一些——我一直没有意识 到马江之战的酷烈和锥心之痛。 可以肯定,先前我不止一次地与马江之战的史料迎面相遇,然而,我总是不知 不觉地迂回到外围的趣闻轶事,例如罗星塔。罗星塔坐落的江心小岛旧称“磨心山”, 形容水流之中的“磨心”;因此,罗星塔亦称“磨心塔”。相传罗星塔由岭南的柳 七娘所建。柳七娘姓李,颇有姿色,嫁给了柳七郎。当地的豪绅要打柳七娘的主意, 设法逼使柳七郎至福建充军。柳七郎不幸殁于福建,柳七娘变卖家产之后到罗星山 建塔为丈夫祈福。明代期间,罗星塔毁于台风。不久之后重修。多少年咸湿的海风 已经把罗星塔上的石砌栏杆蚀得凹凸斑驳,可是,悬挂在每一层檐角下的风铃叮叮 当当地响到如今。据说罗星塔上曾有一联:“朝朝朝朝朝朝夕,长长长长长长消”, 众人不解其意。—个途经罗星塔的道人读过之后会心一笑:六个“朝”字或者解释 为日复一日,或者通“潮”,无非是形容罗星山一带的潮汐消长而已。多处临江或 者面海的楹联都有相近的文字游戏,不足为奇。有趣的是,罗星塔重建的时候浮现 了一个极为奇特的观点。据说福州地面的风水专家认为,在江河的下游建塔,有助 于振兴文运。所以,明代的徐渤在《兴复罗星塔呈词》的开篇说:“兴复古迹,重 创石塔,以培风水,以振文运事。”大约相当一段时间,福州的科举陷入颓势。因 此,罗星塔的再造包含了一种诚恳的祈求:“幸值法星之运照,即征文运之将回。 恳乞照察舆情,主盟盛事,力挽既衰旺气,宏开久郁科名。”我很乐意想象,拜托 罗星塔的护佑,福州的那些进士和状元分别拥有了生花妙笔;我甚至乐意把护佑的 名单扩大到那几个福州籍的文豪,例如严复、林纾或者谢冰心。严复是一个启蒙思 想的先驱,翻译了《天演论》等一批学术名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观 念惊醒了整整一代人。林纾擅长古文,俨然作为守旧文人的代表向五四新文化运动 挑战。可是,他的翻译远为闻名,“林译小说”成了文学史上的—个专门术语。林 纾不谙外文,一百八十多部小说的翻译无不依赖他人的转述。他的译文生动流畅, 而且下笔如飞。转述者话音未落,他的句子已然落纸:全文一气呵成,不加窜改。 鲁迅、周作人等都是林译小说的拥趸。至于冰心,大约算得上五四新文学的女儿了, 问题小说、爱的哲学和“寄小读者”一次又一次打动了文坛。她的崇高声望因为长 寿而赢得了马拉松式的增长。“冰心奶奶”这个德高望重的称号表明,她最终晋升 为祖母级的文学偶像。考察得出这些文豪与罗星塔之间的联系,可以开设一门“文 学史与风水”的课程。 惭隗的是,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些作家都与马江之战以及马尾船政存在种 种奇怪的联系。严复毕业于马尾船政学堂,随后在各条军舰练习了五年。他被派到 英国的格林威治海军学院等大学留学,回国之后短暂地担任了一段马尾船政学堂的 教习,随即就被李鸿章调到天津的北洋水师学堂担任总教习。翻译《天演论》之前, 他已经是多年的北洋水师学堂总长。相对地说,林纾与马江之战的联系较为曲折。 从潜心于桐城派古文到翻译《巴黎茶花女遗事》,这个转折多少有些偶然。很长一 段时间,林纾因为妻子的病故而伤悲不已,船政局的老友魏瀚频繁邀他散心,法文 教习王寿昌等人时常作陪。某一次泛舟马江,王寿昌在船上口述《茶花女》,林纾 一挥而就,这即是翻译生涯的开始。后来我才明白,邀请林纾的魏瀚就是马江之战 的那个特殊角色——张佩纶派遣到法国军舰斡旋的使者。当然,冰心的年龄够不上 马江之战,但是,她父亲谢葆璋即是一名海军军官,参加过著名的甲午海战。谢葆 璋由严复招收到天津水师学堂,学成之后进入北洋舰队服役,最高的职位曾经担任 北洋政府的海军次长,现今还可以见到许多张谢葆璋一身戎装的相片。最富于传奇 的也许是,马江之战中声名狼藉的张佩纶也充当了文学的亲眷:居留在福州短短的 几个月,此公仿佛也领受到了罗星塔的恩泽。三十多年之后,他有了—个孙女。曾 几何时,这个孙女竟然成为作家,即大名赫赫的张爱玲。 当然,现在我终于明白,罗星塔的首要意义是军事要冲,兵家必争。明末清初 的时候,郑成功曾经屯兵于此,在罗星塔下修筑土堡城寨。罗星塔附近迄今还有一 块“试剑石”。据说有人献给郑成功一柄宝剑。郑成功向天默祷,一剑把巨石挥为 两半,裂出的一半指向了东面。郑成功北伐无功,继而挥师东向,光复台湾。继凄 婉的爱情与华彩文章之后,这是罗星塔制造出的又一种传说,神奇而豪迈。所以, 福州知府李拔在《罗星塔铭》的题记之中说:“罗星塔孤峰突起江中,如户之有键, 喉之有舌,诚所谓扼要争奇,天造地设者也。我国家设险设防,关隘重重,声援犄 角,刁斗森严,闽城百万户,真有衽席之安,无烽火之虞矣。”所以,他在铭文之 中写下了“特立不摇,中流砥柱”、“以靖海疆,以御外侮”之类词句。李拔肯定 没有想到,一百多年之后,十艘法国军舰大摇大摆地驶入,公然停泊在罗星塔之下。 闽江口的五虎礁、琅岐岛、闽安镇、罗星塔下——马江两岸炮台林立,防线重重, 这些法国军舰为什么敢于深入虎口,冒险进犯? 这是马江之战抛下的—个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