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个小说家多次郑重其事地提醒我关注马江之战。她同时补充说,这似乎不像 一场真的战争。坦率地说,是她的后半句话提起了我的兴趣。的确,愈是深入这个 历史事件,遇到的奇怪之处愈多。 古往今来,酿成一场战争的缘起不一而足。觊觎领土,争夺矿产,贸易摩擦, 水资源纠纷,家族之间的怨恨或者政治制度的分歧,每一种理由都可能是点燃战火 的第一根火柴。战争的机器一旦发动,铁与血的对决即将开始。这时,世界的各种 事务转入另一种语言。从大刀、长矛、梭镖到隐形战机与航空母舰,不论炽热的词 汇与钢铁的语法如何复杂,结论无不简单异常:你死我活。战争之中的军人通常保 持了一副坚毅刚强的表情。大智大勇,强悍果决,铿锵的言词与迅雷不及掩耳的动 作;他们那里,赌徒式的冒险精神与视死如归的微笑共同镀上了令人敬重的光芒。 怯懦、犹豫以及妇人之仁是军人蔑视的性格,但是,没有理由把所有的军人想象为 战争机器之上千篇一律的标准化零件。杰出的军人可以在炮火纷飞的战场显示出富 于个性的智慧和思想。苛刻的秘密训练,缜密的战略设想,闪电一般的奇袭,或者, 忍辱负重,哀兵示弱,然后在一个出其不意的时刻一跃而起,一口咬住对方的咽喉。 从阴谋,圈套、声东击西、围魏救赵,到过人的胆魄、无敌的气概,顽强的韧性乃 至独具一格的牺牲姿态,精彩的战争时常是谋略和勇气共同构造的杰作。例如,一 九四一年日本奇袭珍珠港即是—个令人击节的典型标本。 但是,马江之战似乎找不到这一切。一八八四年旧历七月初三下午的第一声炮 响之前,福建水师之中仿佛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慵懒气氛。追溯起来,这一场战事已 经酝酿多时。十九世纪中叶开始,法国入侵中国的藩属国越南,占领南部六省。此 后,法国军队陆续攻陷河内等地,力图打开中国的门户。然而,这种意图并没有顺 利实现。应越南朝廷的请求,刘永福率领的黑旗军多次重创法国军队。双方的军事 对抗延续到一八八四年初,中国方面逐渐陷于劣势。这时,清廷不得不授权李鸿章 与法国代表福禄诺签订《李福协定》。一个多月后,法国军队突然到谅山“接防”, 酿成著名的“北黎冲突”。交战之中,法国军队死伤近百人。恼羞成怒的法国政府 张口索赔两亿五千万法郎,并且计划占领中国沿海的某一地作为抵押,迫使清廷就 范。法国军舰先期攻打台湾的基隆,遭到了刘铭传守军的顽强阻击,继而转向了福 州的马尾。清廷多少意识到,二十来年漫长的能量积累已经到了危险的边缘,战争 的气息愈来愈浓烈。因此,张佩纶奉诏从北京辗转抵达福州督办海防军务。尽管这 个书生多少做了些部署,但是,福建水师并未像一只醒来的狮子那样竖起了全身的 神经。这一支舰队时常分散在各地,聚赌成风,缺乏严格的作战训练。大敌当前, 许多人开始的时候仿佛吃了一惊,不久就恢复了懒洋洋的松散。尽管如此,恐怕还 是没有多少人想到,不过半个小时的炮火,十多条军舰与一千三百多人的队伍就像 一堵衰败的残墙那样无声无息地垮下去。 马江之战过后,潘炳年等人在参劾失职官员的奏折之中说:福建水师与法国军 舰相持一个多月,没有理由推说事发仓促,不及筹备:十一艘军舰,另有水雷、各 种小型舰只与两岸陆军,也没有理由推说“无兵、无船、无械”。因此,福建水师 一败涂地,必须严惩张佩纶、何如璋这一帮玩忽职守的家伙。尽管许多人纷纷响应 这种声讨,但是,痛心疾首的愤激之词无法掩盖另一个奇怪的问题:船坚炮利,戒 备森严,那么,那些法国军舰如何闯入马江,轻而易举地扼住了咽喉要道?闽江人 海口地势险要,长门、金牌两山相对而望,山峰之间蜿蜒而过的江面仅三百八十余 米。长门炮台虎踞山巅,形如古堡;金牌炮台因为江边一块巨石得名,巨石高十丈 左右,宽、厚均数丈。三十多年前,林则徐曾经来到这里勘察,修缮炮台。马江之 战前夕,长门炮台拥有五门德国制造的克鲁勃炮,金牌炮台拥有两门。法国军舰贸 然闯关,这是第一道坚固的门户。 许多资料记载,最初的一艘法国军舰是以“游历”的名义进入马江的。据说舰 长曾经进城拜谒,当地官员在城内的乌石山上设宴款待这个奇怪的旅行者。宁可湿 衣,不可乱步,即使法国政府屡屡失信,我辈也不能亏欠了周全的礼数。估计这个 法国舰长也没有料到,竟然如此轻易地讨到了进入马江的钥匙。数日之后,法国舰 队司令孤拔率领多条军舰抵达,三艘泊马尾港,两艘泊长门炮台附近,还有两艘停 在闽江口之外的马祖澳,初步控制了闽江人海口到马尾的几个要津。尽管如此,马 江两岸的炮台居高临下,福建水师以逸待劳,围歼法国军舰的机会仍然存在。然而, 两军遥遥相对的四十多天里,福建水师始终按兵不动。这些不速之客在烟波轻笼的 江面之上驶进驶出,他们束手无策。按照国际公法,进入他国港口的军舰不得超过 两艘,停泊时间不得超过两周,否则即可驱逐,不从即可开火。可是,张佩纶、何 璟等犹豫再三,生怕触怒法国政府。“衅自我开”是一个莫大的罪过,扰乱了清廷 的议和大事担待不起。张佩纶不止一次地动念先发制人,填塞航道,阻断法国军舰 的后路,但是,清廷和李鸿章的回电都是谨慎持重,切勿孟浪,填塞航道会影响另 一些国家商船的出入,引起意外纠纷。总而言之,福建水师的全部事情即是等待谈 判桌上的佳音。李鸿章与另外几个大臣远在千里之外的天津、上海讨价还价,往返 的密电忽左忽右,扑朔迷离,甚至有消息称上海方面的五十万两银子即可平息事态 ;这时,马江边上福建水师的将士开始在无所事事的等待之中一点点地松弛下来。 许多人心里觉得,大约是虚惊一场吧。 事后得知,旧历七月初二孤拔接到命令决定动手。晚上八时,所有法国军舰的 舰长冒雨集中在旗舰,聆听孤拔阐述作战计划。旗舰的宽敞会议室里,孤拔将攻击 的时间确定为七月初三下午二时许的退潮之际;旗舰桅杆上升起第一号旗,两艘鱼 雷艇出击;第一号旗收回之时,全舰队立即开火。孤拔对于每一条军舰的攻击目标 做了详细的规定,并且指定两艘军舰停泊在长门上游,防止福建水师沉石或者布放 水雷阻塞航道,封锁退路。没有哪些迹象表明,福建水师获得了正确的情报。七月 初三上午,法国军舰知会各国商船之后,风声外泄,几乎路人皆知交战在即,然而 张佩纶仍然蒙在鼓里。福建巡抚张兆栋是否事先风闻了什么?他匆匆赶到何璟的衙 门请求分配一门小炮,何璟一口回绝。总督衙门的东西南北向分别开了四个门,何 璟在每一个门口都架设一门守护的小炮。张兆栋怎么可能在如此紧张的时刻分到一 杯羹?他愤愤离去,立即开始筹划出逃。福州距离马尾数十公里,远在法国军舰的 射程之外。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张兆栋竟然如此惊慌? 当然,一个时日遥远而且头绪多端的历史事件,不明所以的空白之处比比皆是。 现在甚至无法澄清,第一声炮响的时候天气如何。多数人的回忆是秋高气爽,晴空 万里;但是,也有一些资料记载的是“初三午后,雷电交作,法乘潮开炮”,“法 乘大风潮以雨,猝纵炮薄我”,或者“潮声忽挟雨滂沱,震耳犹疑霹雳过”。另外, 第一声炮响的具体时间也存在不少分歧,甚至相差数十分钟。魏瀚是否前往法国军 舰乞求慢一点开火?这是另—个疑点。一种流传广泛的说法是,魏瀚上午已经知道 午后开战,但是,他不敢向张佩纶禀报。张佩纶的为人傲慢而且暴躁。如果消息有 误,等待魏瀚的就是刻薄的讥讽和詈骂。待到法国军舰起锚升火,魏瀚急忙通知张 佩纶。张佩纶仓皇不知所措,只得请魏瀚乘船往法国军舰与孤拔交涉,要求缓期。 一种记载称魏瀚登上了法国军舰但遭到了孤拔的拒绝,另一种记载称魏瀚刚刚行驶 到中途孤拔已经开炮—一无论怎么说,所有的努力都为时已晚。日后有人对于这种 说法进行了分析,认为诸多细节不可信。首先,魏瀚与张佩纶的职务相距甚远,且 无私交,他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向张佩纶禀报街头的各种传言;法国军舰起锚升火 之后开炮在即,没有哪一艘中国舰艇可能驶近孤拔的旗舰。总之,“魏瀚向孤拔乞 缓”之说不可靠。代替这种说法的是另一种传说:旧历七月初三的午后,何如璋传 见魏瀚,命令他乘坐一艘小机轮到英国领事的船上打探消息。英国的商船停泊在马 江下游。魏瀚的小机轮途经法国军舰时引起了误解,炮声骤然响起。 马江之战过后十天,何如璋在一封报告平安的家书之中说:“璋于初三晚,带 戚友家丁亲兵数十人,驻山后快安村。”这仿佛与一种传说不谋而合:炮声刚刚响 起,何如璋立即带上若干亲随从船厂的后山溜之大吉。潘炳年在参劾的奏折中言之 凿凿地说,何如璋躲入快安村的施氏祠堂,愤怒的乡民竟然焚烧祠堂驱赶他们:次 日到了福州栖身两广会馆,不料又被周围的居民逐出。无奈之中,何如璋不得不返 回彭田乡与张佩纶晤面。二人相对唏嘘,恍然如梦。对于何如璋来说,临阵脱逃仅 仅是其中一项罪名;初五他又押解船厂的三万五千两白银再赴福州,存人藩库。此 举再度引起了各种不利的猜测。一些人表示,这是蓄谋已久行动,何如璋企图趁乱 私吞国有资产;另一些人的意见相对缓和:何如璋借口押解白银藏身于福州,避一 避风头—一这多半是朝廷方面的观点。当然,何如璋不接受这些指控。他声称,开 火之后曾经与张佩纶登上后山指挥;马江之战过后。左宗棠等人的查办得出结论: 形容何如璋如同丧家之犬无处容身,这多半是民间舆论的不实之词;至于押解白银 到福州,无非是照章办事而已。 据说,何如璋赴福州上任之前曾到关帝庙求签,签上的后两句是:“万事尽随 流水去,功名富贵等浮云”。何如璋在马江之战过后告诉别人,“流水去”即“去” 字一边加三点水,暗指法国的“法”;法国人进犯处置不当,一生的功名富贵就此 烟消云散。何如璋所引起的褒贬至今争论不休,但是,一个细节事关重大——何如 璋是否扣下了孤拔初一送交的战书?对于这一场中等规模的战役,提前得知消息, 结局可能迥然相异。所以,潘炳年参劾的奏折气势汹汹地质问:“初一日,法人递 战书于杨武管驾张成,张成达之何如璋,秘不发……何如璋实督船政,旦夕谋遁, 弃厂擅走,已有罪矣:而谋匿战书,意尤叵测。”不过,根据一些人的详细考证, 这或许是何如璋蒙受的不白之冤。法国方面的记载表明,孤拔初二上午接到准许开 火的命令,初二晚召开军事会议,因此,宣战的照会不可能于初一发出。初三上午, 驻福州的法国副领事白藻泰回到法国军舰,宣称上午八时通知各国领事,十时叫— 个传教士将战书送给总督。清廷与地方的往来电文证明,初三上午收到法国战书的 是闽浙总督何璟,而不是管驾张成与船政大臣何如璋。抛开何如璋的是非曲直不论, 另一个问题立即浮出了水面:上午十时到下午- 时法国军舰开炮,这几个小时的福 建水师为什么还在酣睡?这是另一个不解之谜。一些人认为,何璟弄错了时间,以 为法国打算几天之后开战;另一些人认为,何璟不谙法文,干脆把文件搁到一边。 待到醒悟过来找到翻译,败局已经不可挽回——“翻译甫毕,炮声已隆隆。” 马江之战中另一个事关重大的细节是福建水师的连舰停泊方式。十来艘军舰聚 在一处,舰首的铁锚钉入江底。打击的目标如此集中,以至于法国军舰的突袭很快 就大功告成。事先已经有许多管驾提出警告,张佩纶傲慢地置之不理,甚至“呸” 的一声唾骂。管驾们最后一次表示异议大约是在七月初二的晚上:“各管驾知和议 决裂,恐即有战事,同谒帅府,力陈连樯列阵之非,并呈图说,张、何二大臣仍复 未行改动。”显然,张佩纶的自负与固执是令人切齿的主要原因,没有多少人愿意 进一步深究他的动机。一些资料显示,马江之战前夕,福建水师之中的大量水兵逃 亡,以至于不得不临时招募一些壮丁补充;同时,福建水师的不少军官、大副、二 副刚刚从船政学堂毕业,很可能临阵怯战,甚至擅自离岗。张佩纶觉得,诸多军舰 聚集在眼皮子底下,既可以同声相应,振作士气,又有助于统一监管照看,这多少 有一些生死与共的意味。张佩纶怎么也料想不到,他的得意之笔竟然是致命的败招。 当然,即使没有清廷的议和束缚他们的手脚,张佩纶与何如璋仍然无法想象利用涨 潮攻击法国军舰:相同的理由,日复一日的落潮也从未引起他们的不安。然而,四 十多天察看潮涌潮退,孤拔心中的作战计划完全成熟。两军相逢,孤拔棋高一着, 张佩纶的良苦用心付诸一江东流水。所以,张佩纶的后任裴荫森喟然长叹:“是置 之死地而竟死矣,置之亡地而竞亡矣。”由于马江之战的惨败,所有的人都可以理 直气壮地奚落连舰的停泊方式,痛骂张佩纶刚愎自用。那么,如果采用另一种停泊 方式一如果疏密相间,首尾数里,各条军舰单兵作战,马江之战是否会出现另一种 相反结局?人声鼎沸的舆论之中,这种问题已经没有人关心了。 企图进一步还原这个历史事件的面貌,还有许多奇异的枝蔓四处延伸。何璟收 到战书之后,自称曾经电告长门炮台,但因电线中断而无法传达——如此凑巧的事 故不知该怎么解释?是两天之前的台风刮断了电线还是另有隐情?无论如何,长门 炮台并未在马江之战中产生威力。还可以肯定的是,两岸的陆军也没有在马江之战 中产生足够的威力。据说炮声响起的时候,陆军纷纷躲藏到山坳之中;待到炮声止 歇,他们迫不及待地冲到附近的房子里搜刮抢夺。什么原因使这一支队伍如此不堪, 甚至比不上乡野的乌合之众?另外,南洋水师与北洋水师以各种理由拒绝驰援,坐 视不救,任凭法国军舰的激烈炮火把福建水师的舰队轰成漫江的碎片和浓烟滚滚之 下的灰烬……但是,无论怎么说,最大的失策恐怕要归咎于清廷。用人失当,调度 不力,军纪松弛,装备陈旧,这是一些日积月累的痼疾;另一方面,马江之战前夕 的议和如同一条锁链自缚手足。穆图善在一份电报之中表示了自己的无奈:“彼操 胜算,我失先著……战无可战,皆遵旨静以待之。”这几乎是坐以待毙。即使在七 月初三上午下达战书之后,孤拔仍然不惧福建水师利用涨潮率先动手。他的信心来 自对手的孱弱性格。首鼠两端,举棋不定,欲战而乏力,欲退而不甘,下情不能上 达,左右无法呼应,一声炮响,七百多个将士命丧黄泉,偌大一个帝国如同遭受一 记重拳摇摇晃晃。痛定思痛,清廷的当权者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没有多少资料证明,清廷做出了痛心的自责。日后的《清史稿》仅仅寥寥数语 记述甲申之役:“秋七月丙午,法人袭马尾炮台及船厂,陆军击退之。”这当然是 一种事后的涂饰。这—份史料留存的谕旨是:“法使延不议约,孤拔要求无理,我 军当严阵以待,彼如犯我,并力击之,敢退缩者,立置军法!”如此激昂的调门显 然与“彼若不动,我亦不发”之说不符。马江战败,慈禧太后龙颜大怒,“八月, 论马尾战事功罪,褫闽浙总督何璟职及张佩纶卿衔。十二月丙申,张佩纶、何如璋 并褫职谴戍。”官员的惩罚成了这个战役的总结陈词。这种总结不仅把船厂、军舰 和人员的损失交代过去,并且顺带确定了未来的历史叙述。事实再度证明,历史的 书写时常是权力的无形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