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马江之战中另一个饶有趣味的节点是——孤拔之死。 孤拔系法国海军中将,马江之战的前两个月被任命为法国远东联合舰队司令。 犯越南,攻基隆,发动马江之战,他均是首席指挥官。此公出生于一八二七年,但 是,他的死期成了一个谜。马江之战过后,坊间关于孤拔之死的传说如此之多,以 至于我差不多要觉得,要么远不止一个孤拔,要么那个孤拔不断地死而复生,生而 复死。 孤拔死于马江之战福建水师军舰的炮火之下,这种说法开始流传的时候,马江 上的硝烟还没有完全消散。当然,因为战败而惶然不安的张佩纶、何如璋、何璟、 张兆栋等人无不乐于为这种传说推波助澜。战后他们联名给清廷的报告之中称: “彼军伤亡不少,传闻孤拔受伤甚重。”与此同时,何如璋的家书之中具有相近的 表述:“十一日所有法船均出外口,泊妈祖澳,皆下旗,闻系孤拔及副头均已伤, 又有云孤拔未死者,彼船亦击沉三艘,余船多伤……”张佩纶等被革职之后,接任 船政大臣的裴荫森为昭忠祠撰写的碑文之中也有“其酋亦负重伤,卒及于死。故丑 虏夺气,越日尽遁,其所以屏蔽省门者,厥功亦甚伟矣”的句子。时隔二十余年, 南洋大臣陈宝琛为张佩纶撰写的墓志铭仍然多方辩解,言及孤拔的时候大同小异: “我亦坏法三船,孤拔受巨创。”虽然如此,这几个戴罪之臣心里肯定明白,传闻 不一定是事实,再度莽撞地弄虚作假必定引来杀身之祸。所以,他们字斟句酌,无 不声称是听来的消息。张佩纶日后给他八弟的回信时仍然谨慎地留有余地:“兄始 终未尝以击毙孤拔自居,或穆图善打死,或刘省三气死,或镇海击毙,听其各入行 状可耳。” 多数人相信,孤拔是被“扬武”号上的尾炮击中的。法国军舰发炮之后弹如雨 下,“扬武”号来不及起锚就被鱼雷击中,舰体起火,江水迅速涌人船舱,舰身立 即倾斜下沉。这时,“扬武”号的尾炮开始发射,一发炮弹摇摇晃晃地飞出炮筒, 随即落在法国军舰“窝尔达”号的舰桥上。一声巨响之后,引水员和五名水兵当场 毙命;站在他们身边的孤拔侥幸躲开,炸伤了右臂,几日之后不治而亡。—个传说 认为,发射这一炮的是刚刚从船政学堂到军舰上实习的容尚谦。此时容尚谦年少力 薄,没有多少作战经验,但是,孤拔恶贯满盈,入神共愤,该是把他收走的时候了。 “扬武”号一炮中的,这是老天爷借少年英雄之手取这个恶棍的性命。“扬武”号 沉没之后,容尚谦游到了岸上,多年之后成为另一条巡洋舰的舰长。然而,在他的 事后回述之中,击中“窝尔达”号的是他的同学杨兆楠,而且,杨兆楠发射了三炮 而不是—炮。至于打死引水员和五个水兵,似乎没有什么异议。枪林弹雨之中,杨 兆楠很快中弹殉职,再也不可能提供进一步详细的佐证。尽管如此,我觉得容尚谦 的回述比较可信,一个人没有太多的理由虚构别人的功绩,尤其是涉及如此重要的 事件。相对地说。另一种传说就不那么可靠——据说—个名叫李麟阁的舰长年逾六 旬,军舰之上配有道光年间的旧炮三尊。法国军舰炮击马尾船厂的时候,孤拔站立 军舰舰桥扬旗指挥。李麟阁悄悄驶近连发两炮击中孤拔,即刻毙命。因为孤拔的死 讯拖延多时方才公布,时日湮久没有留下确凿的证据,李麟阁的战功湮没无闻。当 时江面上如此混乱,流弹乱飞,炮声震耳,每一尊大炮的炮筒都不时地吐出一团浓 烟,的确很难说飞向孤拔的那一发炮弹一定是从“扬武”号的尾炮里射出来的。然 而,这个传说的破绽在于“李麟阁”这个名字。福建水师的十一条军舰卷入马江之 战,舰长的名字一一可考,并无“李麟阁”其人。 另一种传说似乎也无可稽考,可是,传说的情节如此特别,以至于我不忍舍弃。 这是来自一个老妇人的口述。她是一艘小客船的舵工,七月初三下午正在马江附近 载客。炮战开始的时候她急忙隐人船厂对岸的芦苇洲里。入夜之后,风高浪急,江 面上浮尸滚滚,法国军舰的探照灯柱交叉照射,芦苇洲里躲藏的众多小船不敢出行。 四更左右,她听到橹声吱呀,一艘破盐船驶过,船上坐了十来个附近尚干乡的无赖 之徒,为首的叫林狮狮。盐船上配备了小炮。用于巡哨。巡哨的水兵逃走之后,林 狮狮等人驾驶弃船出江。他们问了问法国军舰的位置,从容离去。片刻之后,几声 炮响,据说盐船上的小炮击毁了孤拔军舰的上舱,睡梦之中的孤拔被落下的舱板压 伤了手臂和胸部。孤拔的军舰立即还击,中弹之后的盐船碎片纷飞,船上的人无一 幸免。 收集孤拔之死的各种传说时,我暗暗地企盼这一份业绩能够留给炮台上的将士。 江面上的军舰不堪一击,两岸的炮台能否争一口气?马江之战,福州将军穆图善统 辖长门炮台。相对地说,他所遭受的非议最少。由于他的事先部署,法国水兵攻占 炮台的时候遭到了守军的伏击,狼狈地逃回军舰。追究马江战败的责任,只有他免 予处罚。穆图善系满洲镶黄旗,六十四岁病故于东北的任上。据说病故的那个晚上, 穆图善自称吕洞宾派使者迎接他,街上的车马声彻夜不断,第二天家家户户门闾上 悬挂的饰物悉数消失。击毙孤拔的战绩与其让张佩纶、张兆栋、何璟、何如璋这一 帮庸人沾光,不如归功于一个多少有些责任心的将领。不过,我很快遇到一条大失 所望的史料。当年《申报》刊登的消息与当地居民的纷纷传说共同声称,金牌炮台 —个叫杨金宝的军官打死了孤拔。杨金宝率领一些士兵埋伏在金牌炮台附近的寝地 里,待到孤拔的军舰靠近之际,他们先用长排枪射击,继而登上炮台开炮,孤拔当 即饮弹毙命。孤拔军舰开炮轰击炮台,弹药库中弹,火光冲天,一排营房燃为灰烬。 穆图善事后得知消息,企图将这一份功劳据为长门炮台所有。他信口诬陷杨金宝临 阵脱逃,按军法拟问斩。当地居民舆论大哗,琅岐岛十三乡各姓签名担保。穆图善 自知理亏,但仍然利用权力将杨金宝革职遣送回乡。 不论孤拔是否死于金牌炮台的打击,这种传说流露出一个重要的迹象:马江附 近的水陆守军不堪信任。要么一触即溃,要么争权夺利,这种将士还能在战场上有 什么作为?所以,另外一些传说干脆把孤拔之死杜撰成种种滑稽的轶闻,例如“缺 嘴将军”。据说,当时长门炮台上的一尊大炮已经填满了火药与弹头,孤拔的军舰 一面急驰出闽江口,一面向炮台发射。一发炮弹恰好命中这一尊大炮的炮口,巨大 的震动引起了发射,射出的炮弹正中孤拔。日后,这一尊炮筒豁了一块的大炮被称 之为“缺嘴将军”。这个传说的另一个版本是,炮台一个姓何的伙夫黎明时手执火 把到厨房煮饭,恰好遇到孤拔的军舰闯过炮台。他顺手将火把点燃弹药上膛的大炮, 阴差阳错地一炮把孤拔送上了西天。总之,那些军舰、炮台形同虚设的时候,当地 居民只能寄望于各种以讹传讹的故事。 还有一种孤拔之死的传说似乎是史实与虚拟的混合体。这种传说把孤拔中弹的 地点拖回了二三十里一击中孤拔的炮弹是由三江口水师旗营的炮台上射出的。水师 旗营的营盘就在马尾的江对岸,“三江口”指的是闽江、乌龙江和琴江的汇聚。据 说这一段江流状若古琴,这是琴江之称的由来。雍正六年,清廷从东北的镶黄、正 白、镶白、正蓝老四旗抽调五百多名将士,驻扎在闽江旁边的琴江村,围地筑城, 组建水师旗营——这个时间比福建水师的建立早一百五十一年。水师旗营营盘内部 纵横十二条街道,四条直巷;每条街道都十分相似,街道的尽头或者山穷水尽,或 者柳暗花明,外人宛如踏人—个迷宫。据说水师旗营的布局如同八卦之阵,因而琴 江村又有旗人八卦城之称。水师旗营素来忠勇。当初有一百四十一个姓从东北迁来, 后来仅剩五十一个姓—一其中的九十个姓皆因男丁战死而绝嗣。水师旗营在马江之 战损失了两百多人,马家巷男丁全部殒命;马江之战的江面浮尸大部分漂到了琴江 村,村民在沙滩上捞上了j 四百具尸体。如果能够让孤拔死于水师旗营的炮台,多 少可以出一口恶气。水师旗营的炮台隐于营盘中央的小鲤鱼山,四周绿树杂沓。当 时,水师旗营的佐领黄恩禄是穆图善的亲信。他对于何璟、张佩纶等人的戒令不以 为然,声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孤拔的军舰经过琴江村江面时,炮台上的大 炮猛然发射,猝不及防的孤拔登时呜呼哀哉。事后清廷查问是谁开的炮。没有人愿 意承认—一因为他们收到的军令是“无旨不得先行开炮,违者虽胜犹斩”。应付这 个查问的时候,水师旗营的将士编出了一个故事,据说江中鲤鱼精的五片鱼鳞化为 五个炮神来到炮台,他们动手打死了孤拔——其中一个炮神拉动炮栓时过于用力, 以至于折断了自己的中指。这个传说之中的矛盾显而易见。水师旗营的炮台不可能 因为开火之后的还击而受到追究。然而,不管怎么说,这些故事盛传不衰,琴江村 古炮台迄今犹存;庙里的五炮神画像之中,一位炮神的确少了根手指。 我相信还可以找出孤拔之死的另一些传说,例如孤拔服毒自尽之类。令人扫兴 的是,历史学家似乎不愿意声援以上的任何一种传说。一个历史学家详细查阅了各 种资料之后表示,孤拔阵亡之说不可信。一些记载表明,一个多月之后孤拔又率领 他的舰队攻占台湾基隆,并且在台南的安平港与台湾兵备道刘激有过一次会谈。不 久之后,孤拔的确死了。比较可靠的记录是,孤拔病死于台湾的澎湖岛。据说他先 是患了痢疾,继而是胆道和贫血症的问题,死于马江之战的第二年。一份出自法国 人的记录进行了详细的描述:“提督的遗体被施以防腐的香料,纳入三重的棺中, 并安置在巴雅舰后甲板的祭坛上。”并且运回法国安葬。当然,如果考虑到孤拔的 病程或许已延续数月乃至经年,孤拔在马江遭受重创之说也许算不上纯粹的空穴来 风。另一个更为大胆的猜测是,孤拔之死的种种传说也可能成为迷惑对方的战术。 七月初三之前,曾经谣传孤拔病重,法国水兵多人死于瘟疫,法国军舰委托各国领 事传话,他们想退出马江,请福建水师派出军舰送一送。这个消息后来没有了下文。 事实证明,无论是主帅的诈死还是秘不发丧,这些战术都曾经在各种战役之中产生 奇效。 另—个意味深长的事实是对于孤拔之死的超常兴趣,各种版本的传说源源不断 地繁衍。马江之战的战绩如此耻辱,只有认定孤拔之死才能挽回些许颜面。这些故 事更像是失败者无奈的夸耀性虚构。不久之后浙江的镇海之役,招宝山炮台击中孤 拔军舰、重伤孤拔的传说再度沸沸扬扬,情节如出一辙,原因也如出—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