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查阅马江之战的资料,可以遇到许多往返的电文。军机处当然是一个收发电文 的中枢,同时还有各大臣之间的密电。相对于一场半小时的战役,这些电文数量繁 多,意向纷乱,如同一幅没有织成的挂毯,令人不胜其烦。四十多天里,马江的形 势、气氛不断地缩写为寥寥数句呈报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一副当年的公文腔;清 廷又陆续地将各种密旨、指令通过电波传来,遥控战局,也是一副公文腔。许多时 候,双方之间并不默契。张佩纶等人曾经屡陈利害,再三主张先发制人;清廷再三 犹豫,始终在开战、和谈、赔偿银两和帝国尊严之间权衡不定。我终于意识到,马 江之战发生于国家与国家之间,所有的事情必须以国家的名义做出决定。一个询问 输入庞大的国家机器,无数大大小小的齿轮叽叽咯咯地响一阵,然后吐出一个答非 所问的指令。尽管庞大的国家机器可能老化、失灵、反应迟钝,甚至一个指令还在 途中旅行的时候战役已经结束,但是,这一套程序不可或缺。从训诫、命令、恼怒 到谦恭、委屈、申辩,这些电文之中的各种口吻证明,国家机器规定的等级运作机 制神圣不可冒犯。 庞大的国家机器并非—个多余的存在。一个国家的决定远为审慎周密,不可意 气率性。一个人可以因为小小的羞辱而血溅街头,或者倾家荡产;一个国家没有理 由动辄以百姓的性命为赌注,好勇斗狠。某些时候,“忍小忿而图远略”表明的是 另一种勇气——这是李鸿章的一句话。因此,国家的重大决定往往考虑到诸多参考 系数,各路大臣纷纷发表意见。当然,清廷政治包括了复杂的利益纠葛。大臣们字 斟句酌地陈述的种种判断不仅来自智慧和洞察力,同时还隐含了各个集团的利益角 逐。一大片顶戴花翎的朝廷命官集聚在大殿上,若干看不见的轴心隐蔽地操纵着五 花八门的观点,既共商国是,又钩心斗角。来自边陲之地马江的一个申请或者一份 报告必须在诸多部门周转一圈,才能听到清廷的回复。如果某种观点搁浅在一个机 构或者一阵唇枪舌剑的辩论之中,事情就无声无息地结束了。从朝廷的权力中心奔 波到雾气朦胧的马江,张佩纶一定深有感触。不论是提出一种战略设想、一种防御 措施还是增添军费、请求增援,一切都意外地吃力;穿过国家机器设置的所有程序 犹如在一盆糨糊里游泳。他勤勉地与各个机构打交道,可是,这些部门是不是值得 信任?马江之战分解为一份一份的电文持续不断地传到北京,而庞大的国家机器始 终没有测算出最后那个突如其来的崩塌。 持续地在那些繁琐的电文之中查找马江战败的原因,肯定是一件令人心烦的事 情。我恍然觉得,这场战役久久地赖在电文之间而不肯落地。当然,电文之中仅仅 是张佩纶、李鸿章和慈禧太后这些人盘算的马江之战。这场战役的另一些组成部分 根本没有进入他们的视野。走神的时候我愿意想一想,马尾附近的地面上还有哪些 人活动在这个历史事件的空隙里?我记起了何璟训斥过的那一批满脸风沙的草民。 他们上哪儿去了?这一批人在马江之战中干了些什么?我突然想到了“尚干乡”这 个地名。 一个国家的主权遭受挑战的时候,应声而起的首先是职业军人。虽然有“国家 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但是,那些荷锄下田或者撒网打鱼的草民管不了太多的 事情。战火弥漫到养家糊口的一亩三分田地,他们会愤怒地一哄而上,摩拳擦掌; 然而,战火威胁到性命的时候,他们会胆怯地一哄而散,销声匿迹。这没有什么奇 怪。大多数草民分配到的毕生事业仅仅是交粮纳税,他们没有任何机会触碰国家的 权柄。没有理由想象,那些草民湿淋淋地从水田里爬上来,刮去脚上的泥浆,立即 能坐到会议室里研究一份作战计划或者辩论一项制度设计。一些英雄人物感慨平生 寂寞,孤愤难抑,但是,他们从来不肯让草民真正登上舞台。“民可使由之,不可 使知之”,这是帝王统治维持已久的行规。因此,草民没有责任每时每刻紧密地簇 拥在国家机器周围,舞枪弄棒,同仇敌忾。张佩纶在炮声中逃之天天是可耻的行为, 而那些草民远避他乡理所当然。 当然,我所谈论的是常规,例外肯定存在,譬如尚干乡。马江之战尚未开始的 时候,尚干乡获准招募一些义勇,“子弟踊跃争先。不旬日间,应募者三百名”— —这里似乎比职业军人气势更盛。“尚干乡”这个地名曾经出现在马江之战的许多 史料之中。例如,一份史料记载:“又有马江下游三十里尚干乡众数百人,上书制 军请战……是乡人最强悍。家有军器、火药、鸟枪、巨炮,武艺既精,又不畏死, 平日相斗,动杀数百人,杀毕各领其尸,不鸣官,官亦不能过而问也。”尚干乡背 靠五虎山,与马尾隔江相望,林氏是乡里的大姓,据说是河南迁来的比干后裔。比 干冒死谏纣王,纣王怒杀比干而剖其心肝,这是著名的历史典故。所以,尚干林氏 的耿直忠烈源远流长,尚干乡的剽悍民风远近闻名。方言之中,“尚干外甥”的实 际涵义即是—一此人不可欺。有一个舅舅在尚干乡,还有谁敢轻易得罪? 尚干乡的风气尚武,遍地拳师,一个身手了得的拳师远比财主更有威望。习武 成风的地方多半争强好胜,各村之间热衷于龙舟竞赛。“老婆无第一,龙舟无第二” 是尚干乡的口头禅。评价太太的时候不妨略为谦逊—一太太是别人的好,至于龙舟 比赛只能是榜首。如此强悍的口气肯定会惹起一些纠纷,尚干乡推崇的解决方式是 让拳头接着发言。龙舟比赛而造成了村落之间的大规模械斗,这种事寻常可见。一 个人受了委屈,回到尚干乡一声吆喝,所有的男丁无不挟枪持棒,蜂拥而出,赤膊 上阵,殊死厮杀。械斗之中不幸挨了几刀乃至被砍死,事后抬起伤员和尸体自行离 去,没有人会低三下四地乞求官府断案。许多尚干人性格刚烈,嫉恶如仇,视死如 归。传说之中驾驶盐船炮击孤拔的林狮狮即是尚干人,多少年之后还出了个林祥谦。 林祥谦是“二七”大罢工的领导人,被捕之后被绑在站台边的—个灯柱上。敌人砍 一刀问一声:“要不要复工?”林祥谦带着轻蔑的口气回答:“头可断,血可流, 工不可复!”宁可死于乱刀之下,也不肯松一口气,这种性格的人就是尚干乡的子 弟。有趣的是,尚干乡的女人拥有惬意的日子。—个男人如此刚猛的地方,女人下 到田间风吹日晒似乎是一种笑话。尚干乡的女人仅仅在家里从事纺织或者绣花这些 女红:哪一家女人伸出的手越白,男人越是体面。 那么多艘法国军舰大大咧咧地停泊在罗星塔附近,每一日在尚干乡的眼皮底下 晃来晃去。这里的乡亲肯定吞不下这一口恶气。当然,尚干乡的踊跃与—个人有关 ——林培基。林培基是尚干乡的一个农家子弟,自幼就显露一些武学天分。尚干乡 的兴林寺设有武馆,林培基因为家贫而无法交费入馆习武。武馆的教习慧眼识珠, 许可林培基在武馆里给武童烧茶,抽空研习武功。多年以后,林培基在福建的乡试 中被选取为第二名武举人;而后又在北京的会试之中得中第二名进士,殿试时钦赐 第一甲第三名武探花,授御前侍卫。我猜想这时的林培基已经练就一身好功夫,敏 捷如猫或者凶猛如虎。闽粤一带流行南拳,刚劲矫健,气势激烈,讲究贴身短打, 或许林培基即是一个南拳高手,身材茁壮而且膂力超群,出拳跺脚嘿然有声,三五 个人根本无法靠拢,据说当地现在还有一柄林培基用过的七十公斤重的纯铁大刀: 另一方面,担任御前侍卫的林培基一定眼界大开,远非乡间一个横着肩膀走路的好 斗之徒了。一八八四年的时候,林培基在尚干老家丁忧。马江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紧 张起来,林培基联络尚干乡另外两个姓林的武举人领衔请战。那一日给何璟递交请 战的“万民摺”,林培基作为乡绅的代表站在人头攒动的请愿队伍之中。尚干乡招 募了三百名义勇之后,这些子弟兵就交给了林培基统领。他们驻扎在马尾的海潮寺, 枕戈待旦,与福建水师构成了掎角之势。 我持续地跟踪这一条线索,焦灼地期待一些惊人的故事情节跟进。年轻的时候, 我对于拳脚上的功夫深感好奇,拳师的传奇故事曾经是入迷的读物。如今,一大堆 作家、导演无不围绕武侠的故事打转。他们的想象之中,那些点穴高手或者内外兼 修的大侠不仅行走于江湖凶险的客栈,而且潜入皇宫,染指最高权力的内部机密。 历史是一个过于宏伟的题目,把历史改写为武侠的故事既有趣又简单。武林高手林 培基显然是—个价值连城的想象酵母。网络上有人考察《葵花宝典》的来龙去脉— —这一部武功秘籍因为金庸的小说而闻名遐迩。据说《葵花宝典》曾经藏于福建莆 田的南少林寺,是一个宦官的心血之作。如此杰出的武林高手为什么会隐在宫中当 太监,这个谜团可能包含惊人的秘密。这种考察大胆地推测林培基是《葵花宝典》 的作者,估计是由“御前侍卫”产生的‘联想。这个推测大约没有读到林纾的《技 击余闻》。不该将翻译《巴黎茶花女遗事》的林纾误解为缠绵悱恻的多情种子,他 喜爱侠客剑术,兴致勃勃地记述了许多拳师的传说。《技击余闻》之中存有一则林 培基的轶闻:林培基携妾出门,人住一家旅店。林培基离开旅店的时候,—个老人 屡屡撩起门帘窥视林妾。林培基回来之后大怒,径直上楼痛殴数十拳,对方一声不 吭。林培基下楼之后很快手脚麻痹,不能动弹。旅店主人告知这是一个老拳师,向 他求情或许还会有一条生路。林培基请人示意,老拳师答复必须林妾求情。林妾不 得已照办之后,老拳师下楼按摩几下旋即痊愈。这一则轶闻无损于林培基的雄风, 而是表明博大的武学深不可测;同时,林妾的存在还表明,林培基并非那个写出了 《葵花宝典》的宦官。这些悬念当然有待于进一步演绎,离奇曲折的情节马上可以 接二连三地抛出来。然而,让我大失所望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林培基和三百子 弟兵在马江之战中毫无建树。他们在海潮寺逗留了一些日子,而后屯兵于鼓岭,始 终没有正式进入战场。“各义勇以未获一战为恨”。 我终于明白,不可能发生什么。军舰与大炮正在马江的江面怒吼对射的时候, 林培基的拳脚功夫找不到位置。他们生不逢时,两种战争体系无法衔接。过去的很 长一段时间,江湖英雄凭借的是一身的功夫。一壶浊酒,一柄长剑,酒酣耳热,出 手如电。他们拳脚上的招数千变万化,门派分明。形意八卦,少林武当,这些响当 当的名头在武林之中享有崇高的声望。然而,这个世界逐渐出现了一个重大变故: 一个钢铁的工业社会远在江湖之外崛起。当工业社会的火枪、大炮与运转如风的刀 法或者精妙绝伦的剑术狭路相逢的时候,武林传统很陕走到了尽头。一柄左轮手枪 即可在顷刻之间制服一个拳师的数十年修炼,一台小小的机器无情地终结了一种声 名远扬的技击体系。钢铁的工业社会疾速膨胀,轰鸣的大机器时代从天而降,众多 小生产作坊的工艺无可奈何地没落,形意八卦或者少林武当也被挤到一个小小的角 落,愈来愈少人问津。当工业社会的另一套概念、机制开始规划战争的时候,杀伤 力拥有的空间急剧扩大,南拳北腿乃至弓马骑射都够不着了。制服笔挺的将军们考 虑的是枪支和火炮的射程,爆炸的当量,新型战斗机的飞行速度,航空母舰横跨大 洋远程作战,如此等等。这种战争首先发生在地图上,然后是无数的手指头按下各 种电钮、计算机键盘或者扣动枪支的扳机。各种炮弹、子弹和张佩纶等人频繁接收 的电文不断地穿越这个空间,双方贴身的擒拿格斗几乎消失。 当然,大空间的战争通常由工业社会提供的巨大财富给予保障。林培基的拳脚 功夫是数十年如一日地练出来的;工业社会的战争是财富孵化出来的。马江之战发 生的那个年代,钢铁的工业社会正在与小生产方式全面交接。一发克虏伯炮弹三十 两银子,相当于一个农民一年的收入:一门克虏伯大炮六十万两银子,“洋务运动” 的背后是巨大的财政负担。福建水师与两岸炮台装备陈旧,弹药匮乏,甚至亏欠军 饷,张佩纶巡视之后的感慨是,“炮台苦卑,船局苦敝,枪炮苦杂,于药苦少”。 所以,马江之战的失败记录包括了一个国家工业的失败记录。这不是那个刚烈的尚 干乡可以负担的。如果现今还沉醉在武侠梦幻的蛊惑而将历史托付给林培基的一双 拳头,那一定是在懵懵懂懂之间走错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