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里人能说楼船事,江水难平铁锁声”,这是福州马尾昭忠祠里的一副楹联。 马江战败的那个年底,张佩纶奏请清廷建昭忠祠,获得批准。昭忠祠坐落于马限山 东麓,供奉七百九十六名阵亡的将士。昭忠祠背后群峰蜿蜒,犹如旌旗起伏;江风 之中,呛人的硝烟与七百多具尸体的血腥气息至今仍然丝丝缕缕。这仿佛是马江之 战最为痛心的人证与物证。祠堂之内,从管带、水兵、医生到伙夫、仆人、舵工, 每一个捐躯者各有灵位。他们或许雄心万丈,或许高风亮节,或许小富即安,或许 仅仅想养家糊口,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然而,半个小时之内,所有的人都被锁人 同一个结局。仰天长叹,于心不甘,但是,炽烈的炮火截断了人生的无数可能。从 此,他们只能永久地定格在这里,聆听马限山的松涛,仰望暮色之中的罗星塔。 昭忠祠竣工之后,船政大臣裴荫森在碑文之中写下了几句铿锵的言辞:“夫男 儿死事,其刚大之气浩然,归于太虚,身后之庙食何计焉。然忠义所激,其足以动 人歌泣者,往往必人庙而瞻拜,而后慊于人心。”三言两语,慷慨激昂而又委婉得 体,七百多条生命背后哀怨的哭泣终于哽哽咽咽地停了下来。尽管如此,这一幅漫 长的英雄谱无法充当威武雄壮的最后一幕。七百九十六个将士的名单背后还有许多 莫衷一是的细节和种种无法确定的可能。我不时束手无策地停留在沉浮不定的传说 之间,虚幻不实的感觉一次又一次地爬过心头。 回溯这个历史事件的时候,虚幻不实的感觉时常缠绕在我的叙述之间,挥之不 去。我不时试图与这种感觉搏斗,力争还原一个真实的历史版本。我曾经认为,巨 大的时间距离吞没了种种日常生活气息,历史叙述很难杜撰何璟脸上的一条皱纹或 者左宗棠手臂上的伤疤。很难收集长袍、雨伞、灯笼、仆人的喘息、马厩的气味这 些碎片形成栩栩如生的生活场景。因此,马江之战若即若离地浮动在远方,无法精 雕细刻。不久之后我意识到,恐怕是找错了原因。我开始猜想,当时的张佩纶、慈 禧太后或者七百九十六个阵亡的将士或许同样感到了虚幻不实。否则,张佩纶不会 如此惊慌,慈禧太后不会如此茫然,七百九十六个将士不会如此仓促。一直到最后 一刻,清廷还不知道究竟是否开战。这一场战役似乎始终摇摆不定地飘浮在空中, 突然在某一刻砸到了马江之上。 几乎所有的历史著作都提到,法国军队在“北黎冲突”失利,福禄诺声称中国 违背了《李福协定》,并向清廷提出抗议和要求赔款。法国的策略是先据地为质, 继而伸手讨钱。孤拔的舰队首先锁定的目标是台湾基隆,啃不下刘铭传这一块硬骨 头之后挥戈福州马尾。这一块地盘不是通往下一个目标的关隘,也没有令人垂涎的 矿产资源。马尾仅仅是法国人谈判桌上的一个筹码,获取了赔款之后就可以放弃而 没有长期占领的计划。所以,马尾的命运始终在谈判桌上阴晴不定。一直到了七月 初一,法国代办谢满禄下旗离开北京,这是—个决定开战的标志——孤拔旧历七月 初二接到了开火准许令。奇怪的是,清廷居然没有读懂这个标志。多数历史著作之 中,从谢满禄离京到第一声炮响之间的数十个小时是一片空白。没有人给马江发出 警报,清廷的一些大臣甚至认为,法国代办的仓皇离京表明了他们的胆怯。据说魏 瀚的一个法国熟人迈达路过马尾,顺便告知京城有变,但是,这个消息并未传到驻 扎在马江那几位大员的耳朵里。总之,七月初一开始,马尾终于被确定为法国大炮 的猎物;而迟钝的清廷在昏昏欲睡之中耗掉了初一到初三的最后两天。谈判桌的气 氛突然被一声炮响惊破,马尾与北京无不目瞪口呆:战争真的来了吗? 现今看来,孤拔的炮击更像是摧毁马尾而不是占领马尾,他与法国总理茹费理 的解释共同使用了“复仇”或者“报复”的说法。他们宣称,法国军队在“北黎冲 突”之中的巨大损失源于清廷的背信弃义,现在,申冤的时刻到了。这时,一桩著 名的国际法纠纷不得不进入视线。不论法国政府具有多少预谋,估计当初谁也没有 料到,这个公案竟然扮演了启动战争机器的那—个致命的按钮。浓烟滚滚的马尾无 非是一串连锁反应之中的最后一张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一八八四年五月十一日,李鸿章与法国代表福禄诺在天津签署《中法简明条款 》,据说仅仅耗时两个小时,简称《李福协定》。福禄诺是法国海军中校,李鸿章 的旧相识。他自荐担任法国代表与李鸿章谈判。他们在天津签订的《李福协定》主 要有五款内容:中国承认法国与越南签订的条约和对越南的保护权;法国与越南修 约时,不出现有损中国体面的字样;中国驻越清军调回境内;法国不索赔款;中国 在中越边境开埠通商;三个月后,双方派遣全权大臣,制定详细办法。问题在于, 福禄诺私自认定了中国驻越南军队的调回日期。这肯定是双方商议之中的一个未尽 事宜,但是,这个问题所包含的分歧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福禄诺断定李鸿章已经 默认并且把这个撤军期限通知法国军方:另一方面,李鸿章并未将这个麻烦上报清 廷,避免和谈因此而功亏一篑。六月二十三日,法国军队来到谅山“接防”,要求 清军撤退。没有接到任何命令的清军当即拒绝。据说率领法国军队的杜尼森上校是 一个极其暴躁的家伙,身材高瘦,脸膛赤红。双方在阵前谈判的时候,他竟然开枪 击毙中方使者,并且立即开始进攻。交战瞬间开始。然而,两天的交锋之后,法国 军队死伤近百人。这即是“北黎冲突”的来龙去脉。 如同许多国家之间类似的军事冲突,事后照例是双方吵吵嚷嚷的彼此谴责。事 隔多年之后,一些法律专家根据国际法的惯例认为,李鸿章与福禄诺所拥有的权限 仅仅是签订一个简明的“预备条约”,最终详细条约的签署有待于政府任命的全权 代表继续谈判,并且在两国政府批准之后生效。法国军队没有理由根据一个“预备 条约”要求“接防”。然而,当时双方的辩论集中在语言翻译上。《李福协定》规 定以法文为准,法国政府反复指责清廷翻译错误,法文之中规定清军必须立即撤退。 经过一段混乱的纠缠之后,清廷不得已从越南撤军。但是,法国政府仍然不依不饶 地要求赔款,补偿“北黎冲突”遭受的损失。双方最后一个段落的谈判在上海。旧 历六月上旬,清廷命两江总督曾国荃一曾国藩的九弟一与法国全权代表巴德诺在上 海会谈,并且由陈宝琛等会同办理。曾国荃与陈宝琛早就看出形势艰难而不想接手 这一份差事,但是,他们的推辞分别被朝廷驳回。李鸿章事前发给曾国荃的一份密 电指示,如果赔款数十万两可以平息事态,他就大胆地做主花一些钱吧。谈判开始 之后,曾国荃提出以抚恤的名义赔偿法国五十万两,不料立即遭到朝廷的电报谴责, 称他轻许赔款,“不知事体”。然而,五十万两的数目在谈判桌上毫无意义,巴德 诺一口咬定一干二百五十万两,分文不减。显而易见,这种谈判无果而终。法律解 释弥合不了双方之间的巨大差距,剩下的问题只能交给炮弹继续讨论。 旧历七月初三下午,第一发炮弹落到了马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