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现在,我要替这一片土地抱屈了。一八八四年旧历七月,法国军舰的炮弹在马 江的江面掀起了一排排的水柱。这些炮弹不仅摧毁了福建水师的大小舰只、两岸连 绵的炮台以及马尾船厂,而且,这一片土地上刚刚冒头的另一种历史一下子又缩了 回去。 很长的时间里,黄河流域的巨大平原是中国历史的舞台中心,福建仅仅是东南 海滨的一片崎岖不平的土地。除了沿海一带窄窄的平原,大半个省份是拱起的山脉。 山里树林茂密,土地湿润,各种蛇类频繁出没,福建的简称“闽”字表示以蛇为图 腾。当然,这里的人们更乐于复述的是另一种解释:“闽”是门里的一条虫:只有 破门而出,虫才会演化为龙。另一些时候,这一片崎岖不平的土地又被称之为“八 闽大地”,这个称谓的来源大约是古代的国家行政体制,例如福州、兴化、建宁等 八个府。福建水系发达,拱起的山脉之间时常闪动着蜿蜒的溪流。这些小小的溪流 交叉成网状,最终汇成一条大江- 一闽江。穿行在绵延的山脉,闽江支流繁多,脉 络杂乱,但是,临近福州的时候,江面已经十分开阔,水势浩大。少年时代我三天 两头泡在江里,夏季过后晒得像一只泥鳅。哪一天下水游泳很难瞒过父母。他们只 要在孩子的手臂上轻轻地划一下,江水里泡过的皮肤就会浮现一条白色的印记。 闽江弯弯曲曲地注入东海,最后一个段落即是马江。马江两岸桅杆林立,不时 就会有几艘帆船无声地滑过江面。不知我父亲是不是从这种景象之中得到启示,他 突然想把江水和帆船的意象嵌在孩子的名字之中。“扬帆跃白浪”,天知道他哪儿 找到这么一个句子。于是,我姐姐的名字是“扬”,我的名字是“帆”,我妹妹的 名字是“跃”;如果还有一个老四,一定会叫“白浪”。这个名字带给我的—个很 大烦恼是重名,姐姐和妹妹也是如此。重名惹出的麻烦如此之多,以至于我几乎没 有心情炫耀这种名字与江流之间的呼应关系。 从福州沿着闽江抵达出海口,汹涌的大海迎面扑来。然而,相当长的时间里, 没有多少人还有心情想象,如此宽阔的水域背后是不是还存在什么。若干面孔黧黑 的冒险分子找到了几条结实的木船,不顾一切地往大海深处驶去,任凭海流把他们 漂到东南亚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断绝音讯多少年乃至多少代之后,他们的后裔陆续 捎回一些消息,告知海外还存在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当然,这些消息不会产生 很大的震动。多数人始终是背对大海,他们的目光盯住崇山峻岭之间的古老驿道, 那儿会陆续捎来中原的声音。“中原北望气如山”——许多人缅怀历史、家国和祖 先时,“北望”成了他们造句的关键词。中原战乱,狼烟遍地,一大批英雄拔剑而 起,各领风骚,金戈铁马,壮怀激烈;然而,还有许多人不想卷入那些无休无止的 喋血生涯,他们干脆卷起细软,转身向南,一个又一个家族扶老携幼地躲藏到了中 国南部层峦叠嶂的山坳里。所谓衣冠南渡,八姓入闽,林、黄、陈、郑、詹、邱、 何、胡几个大姓氏都是当时从中原迁来的——这是“八闽”的另一种解释。尽管他 们在这一片土地上安居乐业,繁衍生息,可是,这些人的精神重心始终在中原。即 使武夷山紫阳书院的朱熹承传了儒家先哲的衣钵,庞大的皇权体系仍然一直在北面。 北向叩首成为他们不断重复的人生动作。相对于中原大地上金碧辉煌的巍峨皇宫或 者松柏肃穆的皇陵,这一片崎岖不平的土地时常被想象为没有开化的蛮夷之乡。例 如,这个地方居民的舌头似乎尚未充分发育,多数人无法说一口流畅的京城官话。 这甚至引起了雍正皇帝的担忧。没有一口官话的士子怎么到各地为官?他下旨闽粤 两地设立“正音书院”,聘请旗人矫正他们的古怪口音。估计雍正从未了解到—个 语言学事实:闽地的方言正是当年那些南迁的移民从中原带过来的。这些方言表明, 当时正版的中原口音完整地保存在中国南部偏僻的山沟里。然而,时过境迁,中原 的后代已经辨认不出这些口音了。中原那些皇帝老儿开心的时候也会到江南逛一逛, 他们心目中的江南大约到杭州为止。“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这 是享乐的所在。“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据说柳永的这两句词惹出了金主完颜亮 吞并南宋的野心。可是,这些皇帝从来不想往南再多走几步,拐到福建察看民情或 者散散心。总之,这一片土地长期搁置在中国历史的后院,默默无闻。福州的榕树 长得十分放纵,冠盖如云,根须纷披,一副山高皇帝远的自由自在。 福州之所以从中国历史的后院一跃而成为前沿,这是因为—个前所未有的故事。 大约在某一个多事之秋,这个古老的帝国终于开始缓缓地转动庞大的身躯,正式面 对海洋。相当长的时间里,许多皇帝总是忧心忡忡地谛听北方某些民族的马蹄声, 他们的江山时常在鼓点般的马蹄声之中发出一阵阵颤抖。这种观念很久以后才进入 他们的意识。_ —海上的隆隆炮声意味的是另一种更致命的威胁。那些蓝眼睛、高 鼻子、头发卷曲的夷人不断地从海里爬上来,雪白的银两只能作为一时的缓兵之计。 清廷终于意识到,儒家先哲推崇的忠恕之道根本打消不了这些夷人的扩张野心。只 有军舰与大炮才能与军舰与大炮对话。运筹帷幄,决胜于海洋之上,内圣外王的观 念不得不用钢铁和机器重新组装。清廷一批重臣痛下决心:御敌于国门之外的一个 前提是,必须拥有自己的军舰和水师。于是,左宗棠目光如炬地盘点东南沿海的战 略要冲,福州的马尾就是在这个时刻应声而出。尽管左宗棠、李鸿章等人很快卷入 了“海防”、“塞防”之争,但是,马尾这一块地盘很快交到了福州乡亲沈葆桢的 手中。沈葆桢曾经给船政局写了—联:“以一簧为始基,从古天下无难事;致九译 之新法,于今中国有圣人。”或许沈葆桢多少意识到,他正在经手的是一个划时代 的伟业。马尾是闽江流经福州之后抵达海洋的中点,也是江流的拐点。背倚鼓山, 水深港阔,每日的两次潮汐如同两次深入的吐纳。那个时候,这里的确是一个梦想 的子宫。船政学堂,船厂,聘请外籍教员和工程人员,派遣船政学堂的学生赴海外 留学,同时成立福建水师,总之,—个现代计划开始在这里受孕。 我在一份史料之中读到了当时马尾船政的相当规模。船政厂包括铸铁厂、船厂、 铁胁厂、拉铁厂、轮机厂、锅炉厂、帆缆厂、储炮厂、砖灰厂,如此等等。船政学 堂分为前后两个学堂,前学堂为制造学堂,由法国入主持教学;后学堂为驾驶学堂, 由英国入主持教学:前学堂内又设有绘事院和工艺圃;先后六百多名的毕业生之中, 许多人成为日后的风云人物。我深为惊讶的是,马尾曾经制造出中国第一架飞机; 从一九一九年至一九三O 年前后共试制水上飞机十五架,并且进行了多次试飞。这 显然是另一种历史胚胎。工业,钢铁,机械,科学观念,严格的规章制度,教学之 中理论与实践的相互促进,这个胚胎经过一百多年的发育是不是已经完全成熟? 令人奇怪的是,我从未在马尾找到这种历史,所有的故事仿佛仅仅发生在纸面 上。马尾仍然是福州—个偏僻的区域,罗星塔上的风铃仍然响得寂寞而单调。几个 码头,—个造船厂,在那儿上班的人晚上多半还是要匆匆赶回市区。潮涨潮落,没 有多少人还会兴致勃勃地谈到当年的船政学堂,也没有多少人记得曾经有过—个炮 火连天的七月初三下午。相对于—个宏伟的现代计划,相对于一场如此著名的马江 之战,眼前的马尾似乎小得可怜。如果现有的造船厂内部不是保留了一个当年的造 船车间,我甚至怀疑那些记载是否可靠。一切如同未曾发生。另一种历史胚胎为什 么无影无踪?只能想象一次可悲的流产。我相信一八八四年法国军舰的炮火是一个 巨大的惊吓,历史立足未稳就落荒而去。马江之战过后,清廷对于马尾的兴趣锐减。 张佩纶之后是裴荫森——专职的船政大臣到此为止,朝廷下拨的军费左支右绌,甚 至没有着落。飞机的生产是二十多年之后的事情,但是,马尾还是没有飞起来。马 尾船政的八十多年,马江之战过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走下坡路。马江之战是—个神 秘的转折。—个机遇从左宗棠手中落到这一片土地上,一种可能突然开启。然而, 马江之上炮声大作之际,这个机遇如同一个受惊的灵魂倏然遁去,遗下的船厂和学 堂仅是一些空洞的外部躯壳。几个遗址无言矗立,古炮台落寞已久,这一片土地已 经重归沉寂。浩浩的海风从闽江口长驱直人,吹起的无非是若干悲怆的传说。 若干悲怆的传说之中,一份称之为《甲申贻误记》的记载引起了我的很大兴趣。 一个节点突然得到了放大,许多细节历历在目。这一份记载的作者是董元度,谈论 的仍然是《李福协定》。董元度认为,福禄诺不过是—个商船船主,由于生意来到 了山东烟台。他向法国政府自夸可以与中国谈判,因而得到了授权。福禄诺当初拟 了七条条款,其中两条规定驻扎在越南谅山、保胜两地的清军分别于签约之后的五 十日和一百日之内撤退。李鸿章当即表示异议,告知这些地方均未通电报。待到朝 廷核准条约,命令送达的时候可能已经逾期。既然两国有意修好,没有理由强人所 难。福禄诺知道无法勉强,因而在稿子上删去这两条款,签名之后并且加上了火漆。 李鸿章也在签名之后加注日:福禄诺手删约二条,存案备查。所以,当时《申报》 发表的《李福协定》仅此五条。没有想到的是,福禄诺事先已经向法国政府通报了 清军的撤退日期。条约删改之后,他不敢再报,只是暗中盼望清军能够如期撤走。 “北黎冲突”之后,法国政府认定中国违约。清廷译署调来了《李福协定》的 文稿查究。令人意外的是,李鸿章没有把福禄诺亲手删过的稿子汇总,译署无法与 法国政府据理力争。当时,北洋水师营务处的罗丰禄——后来成为李鸿章的幕僚— 一与董元度商议,必须把福禄诺删过的原稿送到上海,参与曾国荃与巴德诺的谈判。 他们半夜与李鸿章议定,凌晨立即从天津动身。罗丰禄与董元度抵达上海之后拜会 曾国荃、陈宝琛等陈述原委,但曾国荃强调必须慎重而迟迟不肯公布这份原稿。 谈判一日一日紧张起来,罗丰禄与董元度觉得再也不可拖延。他们以石印的方 法将这原稿复制数百件,散发给驻上海的西方各国人士,并且刊登于上海的外文报 纸。罗丰禄拿了—份复制文稿拜见巴德诺。巴德诺读过之后表示,如果此事属实, 中国就算不上负约了。可是,你为什么不把原稿拿来呢?罗丰禄返回报告陈宝琛, 陈宝琛连忙与曾国荃商议。曾国荃抱怨说:此系国家大事,李鸿章没有任何信件给 我,我怎么能根据罗丰禄这些人的只言片语轻举妄动呢?无奈之下,陈宝琛电报请 示李鸿章,李鸿章转而电告曾国荃,于是,曾国荃方才允许罗丰禄持原稿再度拜见 巴德诺。巴德诺对于这一份原稿熟视良久,喟然长叹:可惜你来得太迟了。前天法 国政府来电,询问是否见到李鸿章派人送来福禄诺删过的原稿?我回答没有见到。 今天法国政府已经通知孤拔作战,事情已经不可更改。如果董元度的记载可以信赖, 那么,这是锁定马尾命运的最后一刻。董元度补充的一些后续轶闻是,福禄诺删过 的文稿刊登于外文报纸传到欧洲。—份法国报纸的主笔读过之后撰文讥刺福禄诺, 言下之意中国政府未曾负约,两国之间的兵戎相见是这个莽撞的家伙惹的祸。福禄 诺深感耻辱,发誓与这个主笔势不两立。两个人决斗比剑,福禄诺刺伤了报纸主笔 的左腿。次日,福禄诺在报纸上发表声明:某人妄言,左足已废,若不悔改,右足 恐怕也保不住的。 董元度《甲申贻误记》的文稿由陈懋咸提供。陈懋咸回忆说,他在少年时代读 到这一份史料,尚未完整抄录即被索回。让他深为诧异的是两点:第一,李鸿章居 然瞒下了福禄诺的原稿,此间似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第二,曾国荃如此推诿延宕, 近于以国事为戏。陈懋咸查阅了李鸿章的电文、奏稿、日记,认为董元度的记载大 致属实。根据陈懋咸的介绍,这个董元度当然不是山东那一位与纪晓岚过从甚密的 大诗人。董元度与罗丰禄都是福州人,均毕业于马尾船政学堂;董元度当时在北洋 水师学堂任职。陈懋咸何许人也?福州人,光绪二十八年举人,陈宝琛之侄。陈宝 琛何许人也?福州人,他的官衔、经历以及多方面的成就让人眼花缭乱,然而,我 相信他最为显赫的身份应当是最后—代帝师—末代皇帝溥仪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