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思忖,那一辆微型皮卡在疾驰的过程中,一准儿发生了什么。搭载在车厢顶 上的那只纸箱子,心存二念,潜伏日深,此刻觅见了一个机会,遂带着叛逃的快意, 踮起脚,小人得志地晃了晃脸,不告而辞——我懊悔不迭。剩下的,只有猛抽自己, 把肠子彻底悔青。 搬家的动议提了许久,总一直拖宕着。 母亲说,给我留一些时间吧,我要跟老街坊们告告别,说说话,不能一走了之 啊。都几十年了,熟得跟亲姊妹一样,这么唐突搬走,会让人戳脊梁骨的。再说了, 也是给你们儿女们争脸,在一只船街道上画个句号,没旁的意思。父亲也别有理由, 总说那套新房子有甲醛味儿,养过花,搁过洋葱头,天天开窗,点过蜡烛,还放过 烧败的煤砖,但老也吸不干净,头晕。前一个理由无可挑剔,任由母亲乐颠颠地去 说长道短,带一脸的泪水回家。后一个却站不住脚,妹妹请了专业的检测人员,三 拨儿,一次一千多块,二比一,白纸黑字盖红戳。证明宜居,对人体基本无碍。但 一直这么拖宕着,暗中抗拒着,彼此都快烦死了。 我们大院整体搬迁,位列市政府的一个宏伟规划。满街挂满了红帐,喇叭阵阵, 身穿制服的动迁人员时时上门做说服,早迁者奖励,怠惰者扣款。某日早起,有晨 练者忽然发现街口上停了几辆重型挖掘机,像怪兽一般踞伏着,利牙嶙峋,不动声 色。于是大家口口相传,知道日子近了,真的近了。 果然,连街口那儿棵阔大的左公柳都被伐倒了,枯木横陈,落叶萧瑟,仿佛大 家共同的老祖父。街坊们的心里都揣了一团乱麻似的,个个阴郁,人人自危。那一 段,唯有河州来的小贩们幸灾乐祸,收破报纸烂书本,收旧家具,收钢门钢窗,收 废铜烂铁,一只七成新的冰箱作价五十一台老电视出价三十,一辆崭新的小童车只 值五块。小贩们的脸上说,乖乖,看把你能的,你还舍不得这一堆垃圾么,你往哪 里跑? 黄昏降下了,母亲和老街坊们手攥手,心牵心,站在悠长的夕光下,依依惜别。 每个人的嗓眼里都凝结着“珍重”这个词,却吐不出口。偶尔,会有某个家庭整建 制地站在街上,拍照留念,笑意皆无。后来,出现了有心人,半夜三更地踅出来, 口衔手电把子,踩在梯子上,拿起改锥,将红底白字的门牌号码撬下来,收归己有。 嘿嘿,这是文物,“一只船街道”呀,将来留给孙子们吧。 其实,我也懈怠着,不愿自己被连根拔掉,失了乐园,丢了理由——有一个算 命的瞎子曾说过,呔,那是你的福地,别忘了你姓字名谁。 我叫叶舟,所以先来说说一只船街道吧。 它距黄河三四里,东西向,长不过七八百米,宽约十来步。我出生时,那里布 满了高于宿舍、平民院落、柴油机厂、矿机厂、煤场、食品公司、花圈铺、酱油店、 国有理发馆和一家牛肉面馆,顶头则是赫赫有名的兰州大学。街旁有几棵阔大的左 公柳,冠盖茂密,凛凛有型,给夏天的娃娃们扔下阴凉。街上只有一户人家姓叶, 我父亲便给我取个“舟”字为名。做了个顺水人情。后来,这条街道遭到小规模的 篡改,玻璃大厦和各种K 房、火锅城、高档海鲜餐厅错杂其间。一入夜,满地的霓 虹让人想起旧时代的标语。 但这条街却大有来头,实在不敢小觑。 当年,清廷重臣左宗棠抬棺西行,率领湘江子弟,跨越黄河,准备入疆平叛时, 路经兰州城外,见此地风水甚佳,忍不住赞美了几句。此后,前线战事吃紧,一批 批阵亡的将士被送下来,日曝风吹,无法安置。左大人批了条子,令在兰州旧城东 门外修建一座义园,以便暂厝亡灵,打算日后扶榇归乡。 说是义园,其实就是烈士陵园。它的主体建筑是一艘航船的模样,高高的船艏 朝向南方。庙顶的形状酷似一根桅杆,夜夜升起一盏引魂的桅灯。它被列为禁地, 擅入者斩。当时兰州的土著居民们不明所以,在围墙外的草地上赶大集、做买卖、 小吃大喝,还统一了口径,称呼它:一只船。一百多年了,义园被风雨剥蚀,早就 荡然无存,难觅旧迹,但这个诗意的名字却延续了下来。我私下里忖量,它一直在 等我,为我施洗。 我母亲之所以拖宕,恐怕还有另一番用意。 几卜年了,街坊们的孩子一茬茬长大,结婚,生子,高飞,远走,但民间的记 忆始终鲜亮。他们常常咂舌道,一只船街上出了三个好娃娃,一个是王志刚,现在 是著名的雕塑家:一个叫蛋蛋,如今是银行家,省上一家银行的行长;另一个是大 头明明(我小时候的绰号),叶嫂子的儿子,出息成了作家和诗人,乖乖,老看见 他在报纸上的文章。 其实我清楚,他们指的是特定的那一篇。那年,市上即将召开一次会议,要将 十几条街道改名换姓,还吁请省内外的大企业来积极投标,换上乱七八糟的产品名 称。“一只船”也赫然在列,岌岌可危,大有天下将亡的架势。街坊们说,简直穷 疯了,见过败家子,没见过这么大的败家子,这里头肯定有腐败问题。流言甚嚣尘 上,一度传说,已经有一家制造痔疮膏的企业实地考察,相中了一只船,将来呀, 这条街会叫“×××肛泰大街”。一时间,街坊们没了胃口,脸色蜡黄,如丧考妣, 对这则传言笃信不疑。 我结婚后另过,但隔三岔五回去一趟,看看父母,取回自己的邮件。一只船街 上的邮递员恪尽职守,也与我颇为熟稔,即便邮件写错了编码和门牌,但见到我这 个卑微的名字时,仍会准确地投递到“北街一零八号”。有一回,我碰上他后,他 诡秘一笑,说小叶你趁早换地址吧,改你自己的单位。否则,肛泰大街,呵呵,会 让你外地的朋友们笑话死的。我想,我手中还有一杆笔,我该反击了,不仅仅为了 这条街的煌煌历史,为了街坊们的心情,还要替自已着想一下。我不能被连根拔掉, 变一只丧家之犬吧?这是私愿,但光明,且正大。 我跑进图书馆查资料,访问了地方志办公室,又走访了几位学富五车的老先生。 终于,我找见了这条街的今生和前世,听见了这条街的湍急心跳,我夜夜梦魇,情 不自禁。于是,我拉大旗作虎皮,将左宗棠老人家推向了前台,用一百多年的时光 作酵母,发酵不平,酝酿庄严。那时,我供职于一家省级报纸,我的文章发在副刊 头条上,用一种抒情的笔调,痛陈历史,泪水滔滔,像一个顽劣之人在回忆说,我 家从前也曾经“阔”过。不用说,街坊们传阅着那一张四开的小报,给我竖过大拇 指,对我很是刮目了一阵子。我母亲也渐渐培养出了一丝丝骄傲感,特露脸。 当然,我不相信金石能开,为我动容,也不会断言那一篇千把字的文章有救世 的药效。我宁愿相信那一帮委员们冥冥之中,被左大人摸了顶,赐了福。委员们一 夜之间幡然醒悟,但姿态忸怩。 街道终究改了名,日“甘南路”,但“一只船”这个悠久的称谓幸免于难,从 此蜷缩在马路两端的小社区里,蓬头垢面,如王宝钏和她的寒窑一般。 但这种危机感并未消退,时时针扎着我,就像我预感到,一辆辆疯狂的推土机 和挖掘机迟早会来,“一只船”这个名字会被搁浅,雨打风吹去,晾晒在记忆的深 处,终至泯灭。我渐渐变得一根筋起来,牛筋,死不改悔。我想,我必须为它做点 儿什么。我写了一首长诗,用了挽歌的形式,提前为它谢幕。我还用札记的方式, 梳理了这条街道上的旧黄昏、旧歌谣、旧址、旧日人家。我慢慢相信,是的,唯有 旧日子才能带给我们温暖。后来,我更欲罢不能,我将自己的小说强行安置在这条 街上,让一些虚拟的人物含着斑驳的笑容,走在晨昏当中,徜徉于各自的天命之水 上,随波逐流。我记得,许多年前,一个叫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记者去了古巴。访 问大胡子的卡斯特罗,开口问: “您要是不做革命的领袖,您最想干什么?” 老卡说:“哈哈,那我就去找一条街,待在街的拐角处。” 我热爱的诗人叶芝也说过:“归根到底,能听见宇宙歌唱的地方,是你从时间、 地点、家庭、历史等方面都已经扎根或决定扎根的某一条街,某一个社区。”于是, 我明火执仗,替天行道,越来越一根筋地想写下一只船今生的表情,并勾连出它前 世的履历,立此存照,永垂不朽。 动迁小组的人员冷着脸,时时上门,我母亲从街上紧急撤了回来。 一搬家,才会明白“家”是什么。其实,家就是藏污纳垢之地,是废品集散地, 是你丢失了很久的一枚钥匙重见天日,是你失散数年的一只拖鞋迷途知返,免不了 灰尘扑面,撬门扭锁,翻箱倒柜一通。这时,矛盾也尖锐起来,不可调和,势如水 火。父母的立场是加法,扔不得,片纸寸物都是一辈子攒下来的,一只易拉罐能卖 一毛钱,一公斤报纸值七毛,板凳虽旧却坐着舒坦,机械钟太老式,可比电子表还 守时……子女们想的却是减法,一减再减,恨不得将家里的老古董统统扔掉,轻装 简行,一刀两断。争执,暴躁,吵架,抢来夺去,将整个家变成了一场局部战争, 看不见的硝烟经久弥漫。父亲气馁地坐在板凳上,唉声叹气,说我也老了,老古董 了,享不了那个清福喽。母亲也附和说,我们碍眼,干脆把我们也扔了,扔了你们 就省心了。妹妹在一旁嘤嘤啜泣‘委屈极了,一个大受气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