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房是妹妹给父母买的,乃市内最幽静、最高档的一个楼盘,毗邻黄河,绿树 成荫,装修上花了十来万。妹妹不甘心,总不能在蓬荜生辉的新房里,再抬进去一 些款式丑陋、咯吱乱响的旧家具吧。妹妹下了最后通牒说,该扔的都扔,一个脑袋 两只胳膊,大家净身入门。于是又颠来奔去地四处刷卡,将簇新的平板电视、冰箱、 空调、各种灶具、床、沙发搬了进去,连门端的脚垫和拖鞋都未撕开包装纸,款然 静候。一番冷战中,父母渐渐退缩了,偃旗息鼓,看着那些使惯的家具和器物递进 了小贩们的手中,又开始狠狠地讨价还价,一分一厘地涨,似乎只有从价钱中,才 能收复失地,得到些许的满足。母亲的表情像一块咸菜,苦涩,发黑,阴沉,大有 和它们生离死别的样子。 妹妹找来了十几个新纸箱,装满一箱,胶带纸便封存停当,垒在一旁。 现在好了,父亲在拾掇他的一堆花草,修剪,喷洒,用报纸给花草穿上衣服。 母亲安静下来,翻遍了每个抽屉,针头线脑,铅笔擦头,鞋带纽扣,味精调料,汤 勺筷于,一寸土地都不愿放过,篦子一般的细心。后来,母亲居然像吸尘器一样, 从抽屉、箱底、书本和一个个犄角旮旯里,找见了无数的照片,大大小小,形状各 异,色彩斑斓地堆在了床上。母亲说,别动,都别动,我自己来整理。 每捡出一张,她都要睁着老花眼,仔细回味一番,然后用一张棉花纸包裹起来, 叠得四方四正,挨个儿捋顺,压平。单独一个新纸箱,照片们规规矩矩地躺进去; 互不摩擦,不掉色,不起皱,仿佛一座古寺里珍藏了千年的贝叶经。差不多用了一 个昼夜,母亲终于将所有的照片安顿妥了,才合上箱盖,用胶带封好,停在家里。 这一箱照片鼓囊囊的,几乎胀破了箱盖,流溢出来。那一刻,胶带也在暗中缄默地 怠工,咝咝啦啦直响,只是谁也没能听出这种危险。这下,母亲踏实了,准备拔寨 走人。 父亲却道,怎么搬呀?谁来搬? 气话。街上早就停满了搬家公司的大卡车,蚂蚁公司、喜乔迁公司、新三力公 司,大多是市里最有名的搬家企业。父亲问,搬一次家多少钱呀?妹妹道,整车搬 运,一个来回三百块,工人们技巧娴熟,训练有素,绝不会磕磕碰碰的,速度还快。 父亲说,咱家需要几个来回?妹妹回说,就这点儿破东烂西的,一趟就够了,还富 余,人家是集装箱的大卡车。父亲阴下了脸,赌气说,太贵了,我的钱又不是用弹 弓叉子从树上打下来的,太宰人了。父亲还说,咱们自己搬吧,你的丰田威驰里天 天塞一点点,蚂蚁啃骨头,花不了几天的。妹妹快哭了,执意不肯。父亲灿烂地说, 哦,那我雇一辆三轮车来,我自己能行,我来搬。 奈何不过,妹妹遂派了公司的一辆微型皮卡车,外加四五个职员,整装待命。 清一色的小伙子,身穿制服,别着公司的徽章,戴着金丝边眼镜,斯文,干净,嘴 甜,一见面就喊叔叔阿姨。父亲乐了,一一询问完名字,又召开了一个临时会议, 像老政委一样,告诉他们先搬哪个,后搬哪个,小心轻放,别太劳累啦。母亲去了 一趟商店,买了一大箱冰镇饮料,果粒橙、绿茶、红牛、脉动,另有一盒巧克力, 随时能够补充动力。这时,父亲忽然想起了什么,打开一个包袱,摸出一条软中华 (八成是妹妹的)。父亲那时戒了烟,撕开后,一人塞一盒烟,还谦逊地说,不知 好不好,你们凑合着抽,解解乏。 叶家终于开始行动了,街坊们闻讯后蹒跚而来,跟母亲问长道短,有没有可以 帮的,就这么走了呀,再待几天吧。父亲蹲在楼下的阴影里,仿佛片场的老导演, 看着小伙子们奔上蹿下,从六楼陆续搬下了他一生的家当,心里逐一清点,算计无 误。来兰州快五十年了,父亲娶妻生子,供养这个家庭,个中的难心和坎坷难与人 说,始终不发一语。但在那个夏日的午后,我猜,已迈人耄耋之年的父亲,一定没 有糊涂。 下班后,我也成了一只蚂蚁,加入了搬家小分队。 微型皮卡装不了多少货,车斗浅,箱板低,一次只能带几件行李和纸箱。跑了 两个来回后,适逢饭口,车子刚进一只船街口,就被父亲拦了下来。走,快进餐厅 去,吹吹空调,把肚子填饱了再搬,不急。我私下里问妹妹,这几个小伙子什么的 干活?一个个腰来腿不来的,下了这边的六楼,上那边的三楼,竟然喘个不停。妹 妹白眼说,你当他们是搬家工啊,人家都是坐办公室的,白领。我金刚怒目道,吃 个牛肉面或者刀削面就成了吧,难道非得大餐伺候呀,这不是豆腐搅成了肉价钱么? 早知如此,搬家公司最便利了,一次性搞定,还不需贿赂。妹妹也恼了,嗔怪道, 你以为都像你们小记者一样,走哪儿吃哪儿,吃了不算,还拿人家的,你还有没有 人情味呀。我哑了,埋在餐桌边,尽量掩饰自己。心说,妹子呀,从购房、装修、 搬家这一条流水线上,你才华卓著,功比日月,愚兄自知理亏,这厢有礼了。该顿 饭,愚兄买单,给你捧个人场吧。 妹妹捧着一本豪华菜谱,哪张相片好看,就点哪个菜,六荤六素,一半凉,一 半热,端的是宴席的标准。父亲乐呵呵地问,喝不喝酒?你们喝一点儿吧,解解乏。 见大家面面相觑,父亲又说,白的还是啤的?对了,白酒伤肝,就喝一点点冻啤酒 吧,还凉快。开席了,父亲又做了一回老政委,以茶代酒,代表叶氏一门隆重致谢, 左搛菜,右斟酒,忙得像个古代的知客。一顿饭吃得山高水长,等众人走出餐厅后, 几乎快忘了是来搬家的,还以为是做客的高朋呢。 买单,我数出了五张,没找零,也没要发票。 母亲站在台阶上,指挥着又装了一满车,被子、衣物,还有脸盆、椅子和瓶瓶 罐罐等。后来,母亲将一箱子照片挑出来,叮嘱道,一定搁在最上头,千万别给压 着了。圆鼓鼓的纸箱砌在车厢顶上,被绳子齐腰拦了几道,捆结实,安妥了。那一 刻,日光沸腾,太阳底下并无新鲜,一切尚未露出破绽。 我坐在副驾驶位子上,心思浩淼,坐卧不宁。后排的小伙子们横七竖八地躺着, 嘴里是周杰伦,又掐又闹,显见是酒精的作用,让他们在暑天变作了大螃蟹。司机 刚开始还老成,现在则处于醉驾状态,一忽儿将车子开成了小舢板,一忽儿又熄了 火搁在路上,站在树丛里扯裆撒尿,天开地阔,目中无人似的。我挂了电话,向单 位告假,私下里将这一趟搬运任务大包大揽在了自己身上。恰值中午,路上没多少 车辆和行人,怕司机趴在方向盘上睡着,我递烟送茶,还指着窗外的风景说故事。 喏,这是省政府礼堂,七十年代叫反修馆。 啥玩意儿? 反对苏修,苏联修正主义政权。呵呵,那时候,你还没降生呢。 我又说,那里以前是个跳伞塔,空军天天在塔上练习,挺好看,天空中挂满了 彩色的伞,像一堆堆大蘑菇。 司机的眼睛像中了毒,基本上开着盲车。 我再说,瞧,这是宁卧庄宾馆,省上的国宾馆。我上小学时,还戴着红领巾, 穿着白衬衫蓝裤子,举着一把塑料花,在门口欢呼雀跃,迎接过柬埔寨的宾努亲王。 对了,陪同宾努亲王的是叶剑英元帅,和我一家子,他也姓叶。 你也姓叶? 靠。我彻底死了心,一鼻子的灰,快被窗外岩浆般的日光晒化了。我不时偷觑 着司机的动静,以便在紧要关头拨乱反正,救亡图存。司机的眼皮像一副赌场上洗 动的扑克牌,随时都有出老千的情况,马虎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