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好歹熬到了一个淫雨霏霏的假日,我揣上一沓现金,带着证件,钻进了那一条 隐蔽的战线。城隍庙里灰尘扑面,雨燕穿梭,大大小小不同质地和造型的观音像站 满了走廊,戏剧脸谱和傩面具挂满长廊,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列队待命,市声沸腾, 切口四起,令人恍惚来到了清末年间的一天。我绕过玉石摊、旧币摊、唐卡展示、 宗教法器、文房四宝、葫芦微雕、刘牡丹、骆驼王、老虎陈、马公鸡和金鱼欧阳, 来到了后庭。果然,旧书刊、旧报纸、老照片、老明信片、家书、废旧档案、袖章、 帽徽、残存的大字报、“仅供批评之用”的内部材料、歌谣集、古诗词和各类经书 铺天盖地,码满了门廊走道。那一瞬,我像进入了一座颓废的后花园,笃信我家的 那一箱子照片,一定龟缩在某处,等我召唤。 我问遍了每一个摊位,递烟,赔笑。我虚心说,约摸一周前,家里的一箱子照 片不慎遗失,所以……摊主们口径一致,急睃睃地问,啥年代的?祖上几辈子的? 卖多少个元?他们的失望疾速而果决,且面含愠怒,一派不屑的歹徒样儿。我说, 我是来求购的,将家里的照片赎回去。我还比划说,那是一只新纸箱,这么高,如 此宽,大概有数百张吧,每一张都裹上了一层棉花纸。我坦承,最早的一张应该在 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黑白照。那时,我父亲刚刚落脚在此,右上角有一行白 字:“大光明照相馆”。其余大部分,都是七八十年代以来拍的,彩色居多,等等。 摊主们纷纷蹙起鼻子,掷下意见说,不是大人物的,年成也不够,像那样的玩意儿 一般不收,卖不了几个小钱。 年成不够? 靠,紫禁城里的那一把龙椅够年成了,你带着脑袋去试试。 玩意儿? 对啦,如果我跟上帝说话,那叫祈祷;如果上帝跟我说话,那一定是本人精神 分裂了。我赶忙踅开了,心里纠结,悻悻然。 我像一条走上了岸的鱼,嗅着空气中的水汽,茫然四顾。幸好,一位慈悲的大 妈喊我过去,请我留下联系方式,私语道,我给你打望着,一旦有人来这里卖照片, 你那种纸箱的,我第一个给你报信。我感恩戴德,说了不少的恭敬话。末了,大妈 还说,我这里有个好东西,小老板,便宜点儿卖给你吧。什么东西?大妈嘿嘿一乐, 回说,林少保的字,前些天永登的一个农民卖给我的。他祖上出过进士,林少保去 新疆路过永登时,在他家蹭过饭,留下了这幅墨宝,快传了十辈子了。我纳闷道, 这林少保,人是干吗的?大妈在我额头上杵了一指头,恨铁不成钢地说,还戴个眼 镜儿,平光的吧?林则徐呀,民族大英雄,虎门销烟的那个,当年蒙冤给发配新疆 去了。说着话,大妈摸出了一幅卷轴,款款打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 之。 人多眼杂,大妈只亮了一霎,就赶忙卷起来,塞进一个布袋里。八百,她伸出 了指头,别还价。我嘻嘻然地说,太贵了,二百。大妈又道,你小子太狠,拦腰砍 我一半,我让到四百算数。我答,取中间数吧。大妈青蛙似的抽了抽,三百就三百, 可别告诉别人是这个数哟,赔死了。我再三叮嘱她,请她替我嘹望着,一有线索立 时通知我。我又说:把林少保先供在你这儿,我去别处转转,回头来取吧。 我混进人群中,头也不回,离开了城隍庙。雨更大了,带着瑟瑟秋寒。这雨曾 经浇透过林大人,现在也将我彻底浇透,现金付讫,一拍两散。 于是,只剩下唯一的希望了。 我带着几个朋友,去中心花坛附近仔细摸排了一遍,查找出三四家废品收购站。 其中一家除了收购过期的杂志外,还收冬虫夏草和高档烟酒。像照片之类的,一概 不纳。另一家倒是开源广泛,门类齐全,恐怕业务太好的缘故,收购的东西周转快, 当夜就被运走了,看来没戏。后来,终于打听到了一家规模超大的站点,老板娘很 客气,指着露天货场说:随便去翻,翻着了你们拿走吧。 货场凌乱,满目疮痍,几座垃圾山臭气熏天,苍蝇和蚊子结成团,扑面袭来。 分了工几个朋友各自查找一摊,我负责碎玻璃和烂骨头那一块儿。白云如带,有鸟 飞过,我们则像几条暗无天日的蛆虫,往地球深处拱去。 似乎,全世界打碎的玻璃都集中在这里了,碴口狰狞,光芒嶙峋。玻璃山上夹 杂了不少的纸箱子,若隐若现,哪一个都像我家丢失的。借了一把锨,我试图涉险 登高,没走上几步,就被滑了下来,险些栽倒在荆棘丛中。无奈,我只得朝觐似的 围着它转了几遭,一一排除了嫌疑,两手空空。我奇怪地发现,一块玻璃应该是透 明的,再覆盖一块,也应该是透明的,但覆压上N 块的话,它会呈现出一种幽蓝的 黑暗,像此刻的我。 登顶骨头山后,我失足深陷,快被淹没了。 骇然,恐惧,慌张,越想拔脚开溜,却陷得越深。脚下是各种动物的尸骨,稀 奇古怪,构造各异。我猜想,它们都是从城里的每一个餐厅逃亡至此的,从每一个 食客的牙齿间幸免于难的。它们是真正的骨肉分离,生前的恩仇与爱恨均已消泯, 像一个个活泼生命的现场证供,被随便委弃于此,无人问津。好了,我也是肇事者 之一。我能认出牛腿的棒子骨、羊的拐骨和肋排骨,也瞧见了猪的骷髅和骡马的脊 椎骨。日曝风吹,它们像劣质的石膏铸制的,在我的脚下嘎嘣一声,化成了粉末。 在高高的骨头山上,的确掩埋着不少的破纸箱子,东倒西歪,龇牙咧嘴。或许,其 中一只正是我放逐的? ——我扔了铁锨,喊来同伴,就此罢手。入了秋,父母天天送完孙子上学后, 便开始“写照片”。 家里没钢笔,父亲收集了孙子剩下的铅笔头,削尖,攒下卜几根。没信纸,用 的还是孙子浪费的作业本,将空白页裁切好,装订成册。舍不得开灯,老两口吃完 早饭,就坐在阳台口落地的玻璃窗前,趴在茶几上,进入状态。一般情形下,母亲 负责口述,父亲再加以补充,待口头完善后,父亲在脑子里转换成书面语,落实在 纸上。母亲比父亲小十多岁,记忆力好,口述的细节也生动。但父亲比较老到,在 母亲尽情回忆的基础上,尽可能地剔除掉一些枝枝蔓蔓,始终铆定在“照片”这一 主题上,深究不辍。这些情景,大多是我想象的,我深信不疑。 可以说,父母起草的乃是一本家庭性质的“照片简史”。 这一切,都是在秘密的状态下进行的,不为人知。每天写到十一点多钟,母亲 系上嗣裙,钻进厨房,边做午饭,边大声呼应着埋头写字的父亲,就某一个细节热 烈讨论一番。等母亲再从学校里接回孙子时,父亲收好纸笔,已将茶几擦得千干净 净,摆好了饭菜,一切都滴水不漏即便偶尔灵感突发,母亲的眼神会及时制止,父 亲也会用一声咳嗽叫停对方。但父亲有时怕忘了,又用铅笔在纸角写一两个关键词, 备忘。我儿子灵慧,经常问,爷爷你写的什么呀,做啥功课呢?答案当然无解。伺 候完孙子,午睡一会儿。等孙子起床去上下午课时,老两口又腾开茶几,铺好纸笔, 开始了- 作。《潜伏》热映时,余则成和翠萍一到深夜,拿出纸笔接收电报的情形, 像极了他们老两口的状态。难怪,我母亲一看到这里时,往往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 白发摇曳,像闪光灯一样暴露了当初的内心。 入住的小区开阔静谧,游廊和曲径极具艺术品位,时时弥漫着一丝古筝和江南 丝竹的背景音乐,沁人心脾。绿化也好,栽种了不少的名贵花木,又是天高气爽的 秋季,树影婆娑,飞鸟啁啾。但酷爱花草的父亲对此无动于衷,只沉浸在写字当中。 怪了,父亲养的那一大堆庸花俗草,却在主人的荒疏中焕发了新的活力,似乎偏要 活给他瞧瞧,枝叶蔓延在地板上,乌泱泱的。其实,我明f 个中的缘由,花通人心, 草接人气。它们似乎是父亲的一幅写真,一直横亘在晚秋中,接续冬去春来。 我要出一个漫长的远差,特地回去一趟。一为告别,二来给父母当月的赡养。 在楼下按了门铃,始终无人应门,料想他们散步未归吧。等了许久,一毛躁就给妹 妹挂去电话,不会出事儿吧?万一……妹妹唠叨说,特怪,最近一直这样儿,神秘 兮兮的,不懂发生了什么。难道,难道他们吵架了,谁也不理谁?妹妹想得更糟, 不会闹离婚吧?前几天,我一个同学的父母就离了,七十五,八十一,加起来都一 个半世纪啦,儿女们都臊死了。妹妹说,你等着,我马上杀到。 上了楼,妹妹掏出钥匙,利索地开了门。 父母头碰头,正在茶几上描画,一见子女闯进来,像弹簧一般迅速跳开了。父 亲忙将本子一卷,塞进袖筒里。母亲讶异地说,咋了,你们咋回来了?话犹如此, 却面呈赤红,举止僵硬,掩不住内心的窘迫。原来,门铃的电池耗光了,难怪没听 见。妹妹狐疑地说,咋回事,你们夫妻识字呢?母亲喜兴地回答,没哟,八十岁学 唢呐——有心无力,我们在记个小账,怕忘丁。父亲顿显客气,忙着招呼说,坐, 坐下,喝茶么?抽烟么?父亲的指节上有一块块黑斑,明显是铅笔头留下的,袖子 也很臃肿。怕被迫问,父亲佯装去卫生间,转瞬之间,袖筒里空了,便故意挥臂, 加大了手势,表明自己的清白。我说,楼下空气好,老头们在下象棋,听秦腔,做 甩手操,打太极拳,你们也透透气去,别给憋坏了、,父亲鄙夷地说,那有个啥意 思么,浪费时间。我说,最近没看赵忠祥的动物节日么,我出差时,给你买一堆动 物节目的光盘来,让你解解馋吧。父亲慨然道,别花冤枉钱,世上的动物,我基本 上都了如指掌了——。口气自负,且有禅意。 我猜度,家里一定有一个秘密在运转不息,离我咫尺之距,但我此刻无缘得见。 后来,当我窥破了这个秘密后,作为被书写的一分子,作为这个细胞一样的小家庭 “照片简史”中的一员,我唯一所做的就是缄默不语,让这个秘密继续下去。苏珊 ·桑塔格也说过:“所有照片都是死亡的象征。摄影就是参与另一个人(或物)的 必死性、脆弱性、可变性。所有照片恰恰都是通过切下这一刻并把它冻结,来见证 时间的无情流逝。”(《论摄影》)好了,我的眼前春风拂动,出现了这样的一幕 :在深秋或初冬一个个晦暝难分的日子里,父母趴在茶几上,用踉跄的笔触,间歇 性的记忆,在努力挽回过去。他们试图将那些斑驳的日子,分解成一粒粒汉字,写 在一个个偏旁部首中,慰藉自身和子女。在他们吹气如兰的呵护下,那些遗失已久 的照片,在温润的回忆中,一张张地苏醒,一帧帧地显影,一幅幅地放大。这是照 片和双亲互相“解冻”的岁月。 那只长宽约一米,高七十厘米,瓦楞纸打制的箱子,连同被“切下”的一个个 瞬间,淹没在了长街上,不知所终。这曾经带给了父母双重的悲剧:突然间,他们 发觉自己被撂荒在了一座游移的断崖上,前半世的生命蓦然坍塌,沉人了无涯的黑 暗中。慌乱,茫然,无助,心惊肉跳的一段过去后,他们试着站起来。一对老渔翁, 用一张千疮百孔的网,撒向了湍急的水面。这是一只船街上的生活,别了,断了, 忘却了,若一只百宝箱,沉在幽冥之中。 谁说过,唯有旧日子,才能带给我们温暖? 我窥破这个秘密实属偶然。去年春节放大假,家里忽然来了一帮子远方的亲戚。 我是长子,少不了款待堂哥表弟们,用他们的三拳两胜,锤炼我的胃袋。小区里爆 竹声声,楼上楼下皆是猜拳行令声,我也不甘示弱,以一当十。很快,我就不胜酒 力,被抬进了父母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