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俩流放海外。在波尔多,西风吹起时闻得见大西洋。 ——约翰·伯格(John Berger ) 每次我跟舞鹤一起时,难以名之,觉得只有这句话可以描述:“他俩流放海外。” 现在,《余生》的简体字版要出版了,找我写序,我第一时间即点头,慨然允 诺,满心甘愿,就像西风吹起时闻得见大西洋。 但何以是流放?何以是海外? 我非常、非常感激舞鹤的。在世间我能够想象的人际关系里,再不会有这样一 种关系了。一种我称之为师兄、师妹的关系。 小时候眷村,孩子们爱在村边坟墓山坡蹿上蹿下,凸凹颇具落差的坟座地形十 分适合玩武侠轻功,大家乐此不疲搬演着邵氏黑白片《女侠草上飞》,于素秋、萧 芳芳、陈宝珠,时友时敌,杀个不休。玩不够,放学一脱离纠察队视线便猪羊变色, 继续把没杀完的阵仗一路杀回家。女同学们互扮师兄师妹,从小已分出个性似的, 有人天生当师兄,有人永远做师妹,倒从来没有过师姐,也没有师弟。姐弟恋成为 通俗剧偶像剧的内容,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古昔,那个没有什么公共空间可供女 性活动的年代,人际网络仅及于亲属,表哥表妹一出场,即接受暗示的成了一对恋 爱嫌疑犯。 师兄妹;却复杂多了。 一言以蔽之,伦理。 不只是兄友弟恭、五常五伦的那种伦理,多了现代社会的职业伦理。不过职业 伦理,离开职场,伦理就管不到。仍带着前现代的气质呢,师徒制的伦理。或更扩 大一些,手工业的伦理。落在单独个人身上,手艺的伦理。这样的伦理,十分之严 格甚至,严厉。比乱伦禁忌还约束人。并非谁要约束你,是你自己要约束。用一个 含有负面意思的词汇,制约,你受到手艺伦理的制约。 我两次白纸黑字援引过普利摩·李维《灭顶与生还》里的例子,讲他在奥斯维 辛集中营所见,现在我再写一次。 化学家李维,另有一本好看极了的书《周期表》,卡尔维诺赞美他是同代意大 利作家里最好的一位。他记述奥斯维辛集中营,其中少数得以从事原本职业的人, 如裁缝、鞋匠、木匠、铁匠、水泥匠等,因为恢复了原本习惯的活动,而重拾某种 程度的人性尊严。他记述一个痛恨德国和德国人的水泥匠,但是纳粹派他去建防弹 的保护墙时,他却把墙建得笔直牢固,砖砌得整齐漂亮,该用的水泥分量一点不少。 李维说:“我经常在同伴(有时候甚至我自己)身上,发现一种奇异的现象。把工 作做好,这个企图是如此深植我们心中,迫使我们连敌人的工作都想做到最好,以 至于你必须刻意努力,才能把工作做坏。蓄意破坏纳粹交代的工作,不但招致危险, 还必须克服我们原始的内在抗拒。” 手艺伦理的制约,是的李维好惊人的观察。此制约,经常恐怕是惹入厌的,顽 固到令人生恨,可也幸亏这顽固,一门手艺保存了下来。也许华人世界里历经两次 政党轮替的台湾,堪可苦涩体会这种顽固伦理的好处,因为看起来只有它,最能抵 抗意识形态铺天盖地侵袭来的时候。台湾人学得了教训,各种各样的伦理制约,越 多样,越难收编。被谁收编?政客、当权者、民粹操盘家。伦理制约这里那里,错 综搭连着,学会跟政治力说不。相对于政治力,那叫社会力,让社会力把政治恰如 其分圈入它事务的鸟笼里吧。而手艺伦理,对任何想染指进来比东划西的傲慢,一 向总是说,请出去。 我见到舞鹤,已年近半百,人生过了五十大致是减法,譬如,朋友和友情,一 路减。(一群跨过五十门坎的女人得到了一句新春开示偈语:东风吹,战鼓擂,年 过五十谁怕谁)然而舞鹤,是我的加法。 如此之容易,如此之困难。 难在、啊难在人身难得,直信难有,大心难发,经法难闻,如来难值。 我高中一年级暑假开始写小说,就算为赋新词强说愁之下的废弃品,至今写龄 快要四十,便任何一门手艺,亦老师傅矣。单单这写龄,岂不已够人身难得?我意 思是,遇见舞鹤的时候,年岁已够长,小说这门手艺已很老,在挤满先贤先灵简直 再难塞进一名新鬼的堂奥之奥处,忽然见到,我们只能诧异惊呼:“你是谁?你在 这里?” 之于那十年在淡水的闭居生活,我有这么一句话写在《悲伤》:孤独并生爱神 与邪魔。这些作品,大约是邪魔的产物,都有爱神的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