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邪魔与爱神,让人想起谁?我想起旧饿巨匠陀思妥耶夫斯基。 巨匠乃日本语,伟大艺术家。但“匠”这个词,在中文里是贬抑的。作品匠气, 完了,不是等级之别,是根本未入级。古昔,这是一般知识界都明白的评鉴。入级 意味着,穿透制约。 不说打破制约,说穿透,且看近三十年来国际乐坛最奇特风景的钢琴大师波哥 雷里奇(Ivo Pogorelich)怎么说,他弹法大胆出奇,形象前卫叛逆,他说:“叛 逆?不,我一点都不叛逆。事实上,我所受的家庭教育和音乐教育,都相当尊重权 威。不向权威看齐,难道要跟无知学习吗?”(去年肖邦诞生两百年,五月波哥雷 里奇再度来台演奏,精彩的焦元溥写了一篇精彩的采访文章,我谈到波哥雷里奇的 地方,皆出自此文。) 弹肖邦,听众觉得新奇,波哥雷里奇却有所本:“我认为肖邦诠释中最危险的 错误,就是以‘浪漫’的方式表现他。肖邦虽然身处浪漫时代,但他本质上是革命 家,他的音乐在当时是全然的前卫大胆。如果不能表现肖邦的革命性,却把他和其 他浪漫派作曲家以同样的浪漫方式表现,那根本背叛了肖邦的精神。” 那么弹肖邦最难在哪里?难在,“我认为演奏者必须真心且诚实。肖邦的音乐 容不得一丝虚伪。这也是我永远努力的方向,我从不演奏自己不相信的音乐或弹法。” 真心且诚实,什么意思?在这个文字贬值,一切定义仿佛处于糊浑摇移的浮动 定义的年代,这两个词语,出现在眼前,似乎只可能是反讽,谐谑,或搞笑。那就 确认一下这两个词语的本来定义,至少对于还愿意耐心读此文至此的读者,真心且 诚实,没错,一如它们字形的表面意思,全部意思。 波哥雷里奇说:“肖邦和李斯特曾是非常亲近的朋友,但他们也彼此嫉妒对方。 肖邦希望能有李斯特的超绝技巧,李斯特则羡慕肖邦的创意和灵感。就所受的音乐 教育而言,李斯特可说更‘全面’,他的创作类型更丰富,写钢琴音乐也谱管弦乐 作品。我们在李斯特身上也看到明确的贝多芬传统,把贝多芬精神以新方式延续。” 李斯特是一呼百应的乐坛盟主,而始终抗拒人群的肖邦,只活了三十九岁。波 哥雷里奇说:“李斯特之后,没有人能够脱离他钢琴上的影响,他是绝对的钢琴皇 帝。肖邦之后,钢琴音乐脱胎换骨,他是永恒的钢琴贵族。” 才三十九岁的肖邦!太叹息了!所以我们说,人身难得。是要到四十岁,舞鹤 才离开淡水啊。才开始以平均一年一篇短中篇、中篇、长篇的写作节奏,直到出版 《余生》,十年间写出了独一无二只有舞鹤才能写的那几本重量级小说。 且不管别人,我自己就好奇,四十岁之前,等量的十年光阴,舞鹤闭居淡水, 他在做什么? 按一般时间表,这十年是成家立业期,立功立德立言期,舞鹤呢?中篇《悲伤 》里倒有一句,“努力做一个无用的人”。舞鹤式黑色幽默的造句,凡使用中文者 皆很明白,无用一词,背后可是有位超级大师老子在压阵。老子云,无用之用方为 大用。说得出“努力做一个无用的人”,这样的人,他当然自知,付出之代价是昂 贵的。 昂贵。 譬如初见舞鹤,在我父亲去世第五年举办的“纪念朱西宁先生文学研讨会”, 舞鹤爽快答应出席了最后一场发言,结束后穿越春寒三月的台大校园去吃晚饭,我 与天心天衣参差走傍他身边,杜鹃开得纷烂。我至今记得,他言语里的柔软微笑, 仿佛无限向往,他说若他的孩子不是男孩,是女儿,当年他也许会驻足下来于家, 若有三个女儿,他会像我父亲一样过着有家庭生活的写作生涯吧。这我相信。他那 本惊世骇俗因此吸引来不少“错误”读者的长篇小说《鬼儿与阿妖》,扉页献词云 :“如果我有女儿,我送她这本书,和一只可以抱在胸前的黑猫咪。”鬼儿窝里, “肉体有她完整自足的生命”的女女们,朱天心说此书令她想到《聊斋》里那些女 子。而《余生》后记说,“我写这些文字,缘由生命的自由,因自由失去的爱。” 所以舞鹤,远离(或放弃)婚姻家庭生活的舞鹤,这很昂贵。 然而整整八十年代,文坛几乎不知舞鹤。说他埋头垦读,但饱读诗书把脑子读 坏了的亦大有人在。说他写一抽屉(并非形容词而是事实的一抽屉,因为十年间一 篇也不发表)他自称“主题逼压、与形式实验两者切磋成类僵化了的东西”,大半 他也当垃圾扔掉了。没有目的的垦读,写作而不发表,这两个,都很昂贵,舞鹤以 一种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生活条件来支持。出家僧人还有庙可以挂单,他庙都不挂。 这样很伟大吗?大心难发,小说作为一种志业?但我已看见舞鹤在那儿蹙眉嘻 呵,摇头笑着了。 我们同代之人哦,同福,同祸,亦同其慧。七十年代我念高中大学,办《三三 集刊》,舞鹤呢?“我自少年时代开始写作,诗、散文、评论都曾尝试,一度还迷 上舞台剧。这是一个文学青年的一般历程。如今我只留下《牡丹秋》一篇作为纪念 ……” 《牡丹秋》是我们能看到的舞鹤的第一篇作品,写于大学三年级,出手就高。 那个年纪的一段爱情同居生活终至分开,写实而诗韵,而辩证上升至存有处境的思 索。诗韵与辩证,我要写到《荒人手记》才有的,舞鹤开始就有了,并且一直是他 日后的小说特质。 第二篇小说《微细一线香》,舞鹤自己说,“一种‘文学的使命感’在背后驱 策,写得坎坎坷坷,凿痕处处,我年轻时一个庞大的文学梦想,写作《家族史》之 前的一篇试笔。我不喜这般所从来的小说,不过犹记得当时落笔俨然,是苍白而严 肃的文学青年立志写的‘大而正统’的作品。” 然后我们看到一个中篇,舞鹤说:“重校一九七九年的《往事》,难免疙瘩, 政治社会意识直接呈现在对话中,显然其余的铺陈只为这‘时代批判意识’而服务。 反省这般作品,感想有二:每个当代都有其‘意识强势’,另外,作者无能逃离当 时代的氛围。其时,我二十八梦,就读台北某研究所,居住淡水小镇,处在‘党外 运动’的暴风圈中。” 三篇发表的小说,然后,舞鹤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