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向来与人为善的王德威,学术圈内人人头上一片天却都打心底叹佩最耐烦、耐 操的王德威,好教养范儿的王德威,居然如此跋扈的点题舞鹤。 王德威一直被看成夏志清的接续者。半世纪前夏志清那本《中国现代小说史》, 为英语世界研究现代中国文学开了先河,至今仍没有可与之并比的另外一部小说史 出现。夏志清的功夫是,当年耶鲁很少中国现代小说藏书,而哥伦比亚大学多,夏 志清每月去哥大一次,就所能读到的作家作品,一本一本,从头到尾(没错,不是 摘读不是跳读更不是只读二手传播的)仔细读完。夏志清自许《中国现代小说史》 有个好处,里面每一位作者都不一样,他率直谓此书:“是有个人观点的第一本。” 王德威继承了读原典这门功夫,每一本小说,从头读到完。他且读得多,读得广。 王德威在学院,我觉得他好处难得是,几次不多的谈话中,每看见他对自己身处学 院的状态忍不住会露出笑泡泡。我从未忘记他讲此话时的语气:“夏先生的英文好, 有per-sonality(个性),我们的没有。” 所以王德威如此个人观点的说出,“论二十一世纪台湾文学,必须以舞鹤始”, 非同小可,我们得走进去考察,真的假的? 首先,文学。 噢我的当下和当代,文学二字,几乎我们得像是《犯罪现场》(CSI :New York) 影集里边亮出身份边冲入淫窟毒窝的纽约警局把我们饱受残虐的爱人抢救出来,洗 净她,疗愈她,加倍护惜她。文学定义肯定是要再确认。以一连串不字为开头的削 去法把爱人从污伤里清除出来。她不是脸书,不是推特,不是噗浪,不是部落格, 不是微博,不是网络文学,不是…… 不是生与死的距离啊我的爱人,世上最最远的距离,是我站在你面前,而你不 知道我爱你。 这样的我一再要确认手艺伦理并跟小学老师一样为语词再三定义时,这表示, 手艺伦理已经在消逝而去。我们学国语算数,初高中习国文,大学有通识课大一国 文,这是常识通才基本配备,但我的当代,国文将变成一门专才,一宗独活,一件 编织,一家打银工坊了。 经常我被问,写小说和写剧本有何不同。夏天在北京的国家图书馆讲《我对文 学的黄金誓言》,面对大陆读者我换了个说法,写剧本(写一切实用的)我用横写 无妨;写小说不行,一定而且只能,直写。 横写,写有用的。直写,写无用的。舞鹤斯人,独自提出“小说之韵”,我们 听过韵文与非韵文之别,小说也有韵?有得很噢,不直写我就不会写了(手艺伦理 可恶的制约)。 看起来,中文横写,与直写,分了两岸的风流。 中文横写,小说家必须“下生活”。采最简约以至于符号性的分类,这是鲁迅 系谱——然而同时,鲁迅也是鲜明的文体家。 另一个系谱,好吧我们说,张爱玲系谱。 八O 后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于大陆“首发”,当年阿城读到纳闷,哪个工厂 里女工写的好小说,上海真是卧虎藏龙。阿城初来台湾大家唱KTV ,英文歌都没听 过,听到一首说,这个有东欧风。两岸分属于冷战时期地球的两半,世纪末或改革 开放,或低荡重建,两侧开始补修学分似的,把另一半陌生空白补上。大陆这几年 国学热,台湾可是没热过,从小要考试的。“寂寞身后名”,张爱玲与“张学”横 扫小资,恐怕也是还在修学分。 小说之韵,舞鹤是这么说的。这有韵无韵,也许平分了两岸小说秋色之不同。 台湾延续民国以来从右到左的直写中文,书法横条也右边写起。小时候报纸标 题、街上标语及各种文书,如果放横了,一概右到左。报纸开始横排,是一家报道 影剧娱乐体育艺文民生新闻的报纸。九O 后各报纸纷纷改横排,台湾报纸特有的副 刊,终于也横排。我家订三份报,两报的正刊(A 版)还维持直排,如果没有错, 这两报的凡是放横的标题,改成从左边读起,仿佛两报一起约好的,是二OO= 年秋 末的事。记得世纪交替,或右读到左,或左读到右,“那时没有王,人人任意而行”, 人人自动切换系统运行无碍,虽然偶尔也将横排的“王眼科”看成了“斜眼王”。 以书写的便利,自左横写到右,至少一桩,不践字,因此不会沾染字墨而把字 纸写脏。尤其暑热天,汗如雨下,而仍右起直写,那就像雨天走路不一刻工夫便溅 得满脚泥点,除非拿纸垫在腕下隔开写好的字行。就我所知,还有非抽烟写不出稿 的,在咖啡馆百分之九十九禁烟的台北当下,也许仅存那么一家肯仁慈辟出一室临 街开窗因此没有空调的让抽烟人笔耕,因此夏若蒸笼,冬似冰箱,笔耕人一字一字 写出字。 以上,可视为一个手艺人的作坊图像。评论称之文字炼金术,也可。 而小说作为文字炼金术,大陆有谁,我只能就教之。在台湾,此系谱第一位, 王文兴。再有七等生。七等生启蒙了我辈许多文艺青年(譬如舞鹤)相信,这才是 文学。然后,郭松菜。他们皆属于白先勇现代主义世代,连左翼知识分子郭松禁的 参加保钓运动,也应放在现代主义脉络里来理解。郭松莱锻铸文字之精纯,比诸台 湾现代诗的最高成就毫不逊色,甚且超过(评论家黄锦树有专,文谈郭,且说郭的 繁复精工,也可能是五四新文学以来的最高成就之一)。文学的纯粹度,止于郭松 藜。然则二OO七年舞鹤出版《乱迷》第一卷,把这极限之·极,又推进一隙隙。《 乱迷》含金量之高,简直在拒绝买家,舞鹤自己说,三百个读者罢。 纯粹到这样,是要激怒人的,证实了王文兴所言,“作者可能都是世界上最属 ‘横征暴敛’的人,比情人还更‘横征暴敛’。”身为小说同业,我只有感谢。因 为我不会这样做,也没有人会这样做,唯舞鹤一人,把这种可能性做出了风景。 世间有纯粹一词,只是,有纯粹之物吗? 我知道威士忌有,苏格兰纯麦威士忌(singal malt wisky )。欧洲某些个性 小酒吧,甚至供应单一纯麦(singalsingal malt ),这种威士忌不但来自单一酿 酒厂,且是不再与同个酒厂其它酒桶的酒调配的单一酒桶陈年酿出,这意味,没有 一桶酒的口味是相同的。 舞鹤纯粹。 只不过,纯粹之入出现在眼前,大家倒不识。所以说,直信难有,如来难值。 所以台湾文学,止于舞鹤。亦所以为什么王德威说,二十一世纪台湾文学必须 以舞鹤始。在这个意义上,舞鹤是我们的师兄。 只有塞尚知道这究竟怎么一回事。于是他怀抱着其他印象派画家未曾有过的信 念,单枪匹马、焦急热切展开一项划时代任务:在绘画里创造一种新形态的时间与 空间,好让经验最终能再次子绘画里得到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