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纯粹,似乎必得跟精工一起。但舞鹤让我们看见,纯粹可以生猛。 舞鹤的书写自由,《余生》之后,《鬼儿与阿妖》到《乱迷》,有谓他嗑了药 写,有谓他起乩。我想到阿城讲朱天心的小说《去年在马伦巴》里边缘人最后变成 一只爬虫类,“疯得有条有理”。有逻辑的疯,负责任的疯,按马尔克斯的名言是 :“我的小说每一行都有写实的基础。”舞鹤则说:“我的小说是乱民式的。”然 后他加了但书,“乱民式,因为没有美的、正的,如果有,人们还是喜欢看。” 若非高度专注和专志,写不出舞鹤乱民式的小说之韵。若非头脑清晰,不能自 知自觉自己的是乱民。始终对自己刻苦苛求的波哥雷里奇说:“无论唱片录音或音 乐会演出,我的最高目标就是演奏的清晰明确。要达到清晰明确和灵感或天分无关, 只能靠夜以继日的努力。”无论前卫叛逆,无论乱民,靠的都是手艺和苦功。恶汉 之名远扬的舞鹤,但我没见过有像他这样闲在自在的人。他站在那里,“昨日豆棚 花下过,突然迎面好风吹,独自多立时。” 我少少几次听他公开场合谈论创作,和颜静色,言语简洁,有一股内力(内在 的力量),优时甚至带势,并非强势,而是生命之势。我心想,这是舞鹤十年独居 能够独过来的功力了。 独学无友,偏航至孤荒绝域至乌何有之乡的人,没能够独过来。舞鹤独学,而 能自我校正,听凭内在的指针独力导航,作为现代人,作为受现代主义启蒙洗礼的 小说家,他真的心智强健。非常强健。 三年前加州大学圣塔巴巴拉分校举办“重返现代:白先勇、《现代文学》与现 代主义国际研讨会”,白先勇在此执教居住已近半世纪。两整天从早到晚都围绕这 个题目说,黄昏时沿白玫瑰盛开如沸的河边走去院长家吃饭,延续话题我问舞鹤: “现代主义者,常常是病体,也是文体。郭松菜说文学是嗜血的,要你全部人都献 上,还不保证能成功?” 舞鹤一贯的节约说:“这是不对的。这会倒过来影响你的内在,伤害到作品。” 啊这是不对的?我一向知道只有写得好与写得不好,什么时候文学竟有对跟不 对。我以为已经够理解舞鹤了? 本来,现代主义在台湾,迟到又早熟的。迟到(《现代文学》创刊于一九六O 年)是相对于欧美,早熟是台湾尚未到达资本主义中产阶级文化的社会条件时已透 过翻译引进在大量阅读着了。朱天心小学四年级读到《洛丽塔》,至今纳博科夫仍 是她前三名钟爱的小说家。我们,都是现代主义大气候下长出来的花花树树,受它 益,也受它害。艺术史上有印象主义,是现代主义的开端,“宛如一道凯旋门,欧 洲艺术从它下方穿过,进入二十世纪。”人类不再是只能被描摹。人类亦不再是不 言自明,而是必须在暗影的支离破碎中被发现。 对此,舞鹤因为强健,遂表现为嘲讽。看看他自己说的,“嘲讽是我书写时的 本能,因为低调,转成幽默,也因为嘲讽背后有愤怒很快被察觉出这幽默属于黑色。” 然而嘲讽,是成立于原有德行还在的时刻里,小说家既然无法、亦无能改变事情往 虚假和腐败倾斜去,那么至少,揭露它。 这样的舞鹤,永远不会是自伤自残,自毁的。不要被他笔下那些精神病患变态 狂躁郁症者废人给骗了,他们是巴赫金“狂欢节”的变貌,是舞鹤称呼的,乱民。 他所以对自己知识精英的身份也反叛,不喜文学腔。大家都笑“文艺腔”,原来文 学也会有腔。朱天心是说,扑鼻一股小说腔,像从前上学带便当(饭盒)蒸打开时 扑鼻一股子的蒸便当味。任,何一种腔,舞鹤忍不住要嘲讽。他当然不殉于文学。 他是行动的,也是有生产力的。端看他出淡水后,远离台北,远离文坛,去岛 上的鲁凯部落、泰雅部落常居写作,以至我们初读到长篇《思索阿邦·卡露斯》时 大吃一惊,谁是舞鹤?惊艳的程度,不输阿城八零后始知张爱玲。 《余生》,是一次集大成,写当代泰雅族的雾社,日本殖民时期的“雾社事件”, 事件在当代的余生。此书获得太多奖誉,舞鹤储存了不少“信用额度”,就大肆挥 霍到长篇《乱迷》,不用一个标点符号的诗小说。其实乱民,舞鹤已走离现代主义 很远了。 现代主义极致精品的名单,前三位早已经有人列出来:纳博科夫,乔伊斯《尤 里西斯》,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华年》。也早已在这现代小说的完美句点上往后瞻 看,提出来小说的可能之梦,梦想名单前三位,两位在南美洲,一位在意大利,他 们是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卡尔维诺。 我们站在大人的肩上,又可眺望到什么?但也许得先问,这个我们是谁?那就 再引述一段伯格的话收尾: “将事件化为语词,就等于在找寻希望,希望这些语词可以被听见,以及当它 们被听见后,这些事件可以得到评判。上帝的评判或历史的评判。不管哪一种,都 是遥远的评判。然而语言是立即的,而且并非人们有时错以为的,只是一种手段。 当诗歌向语言陈述时,语言会顽固而神秘地提出它自己的评判。这评判有别于任何 道德典律,但它承诺就它接收到的听闻范围,做出清楚的善恶区别——仿佛语言本 身就是为了保存这样的区别而创造的。” 我们,是的我们都是相信语词,使用语词,并誓愿为做出此区别而日复一日在 那里打造作物的文学人。 五月太平洋岸圣塔巴巴拉,到处是大片大片芥子花黄到天涯的黄。这里曾是郭 松禁和他的文学伴侣李瀹的蜜月之地,是白先勇《树犹如此》与挚友终生不失的相 守地,我与舞鹤,我们呢? 舞鹤是这么说的,柔和、低腼的:“长年走在山中部落,已安于大自然的不回 应。” 他的慷慨大度,他的光明磊落到任何、任何时候都没有一丝乌云飘过,又再一 次,解除了我的张力。如果我们之间有一点点张力,不论是基于礼貌,基于共处一 星期,基于良辰美景,基于长途旅行像流放,基于五月千样种玫瑰漫开得满墙篱满 拱窗,他让我放心的可以都不响应。一定要记下这个,因为唯有在舞鹤前面,土象 星座的讷颜讷语才会灵光起来似的,我高兴得如同一个师妹对师兄说:“那就把我 当成大自然吧。” 很无厘头的。也只有对舞鹤,才能挥霍一下这种特属于师妹所坐拥的骄矜配额。 不是吗,师妹一向被允许刁蛮的,而忠厚的师兄永远宽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