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推开窗户,想那一夜雨水的冲刷,该把空气过滤了一遍罢,可迎面扑来的还是 那股子酒气。接天连地,无缝无隙,不知这里的人日夜浸淫,如何消受得了。便想 起童年在老家县城的酒厂旁边居住的几年,那股子从窖泥和闸孔里飘出来的味道, 让人梦里都想逃。但也奇了怪了,这里的酒气,怎么就不招人烦呢? 于是便问当地人的感受。恰好,一早厂办的副主任来陪同几位采风的作家吃饭, 此兄与我是旧相识,且是诗人,便问他。他笑道,这叫久闻不知其味——习惯了。 又问,那到底是好闻不好?答,要说茅台酒当然天下第一,但这酒糟之味,则天下 大抵无有多大差别吧。你刚到,诸事新鲜,我呢,住得年深日久,习以为常了,自 然也不感到难闻了。我深以为然,遂也笑了。此兄是贵州人,生于当地,面色白皙, 更兼带着红润,我便又笑问,你这等桃花面色,与喝茅台酒有否关系?不料他答道, 当然有啊,你不见昨晚我们酒厂的几位老总,个个面如桃花,都与这茅台酒有关系 呵。我料他是玩笑话,摇摇头,他又说,不是跟你开玩笑,这些领导工作内容之一 便是喝酒,要是一般的酒早把身体喝坏了,可我们这里每次体检,他们的各项指标 都好得不得了啊。 我将信将疑,上午座谈时,便走神,没注意双方说了什么,只顾专去打量对方 的面色。观察了几位,发现还真个个面色润朗,遂对那位兄弟的话不疑。因此下午 参观酒窖时,便有飘飘然想试试自己酒量的冲动。 工作人员真个拿来一瓶窖藏多年的茅台——是用透明的玻璃瓶装的,酒的颜色 已是微黄,轻轻一摇,也明显感到那液体的微稠和张力。那酒喝下去,第一感觉是 嘴里着了火,温柔暖和的火,慢慢地烧到了嗓子、食管和胃里,舒服得不行。随后 是一种香,难以形容的、厚且深远的一种香,那是万物难以譬比的,感官和肚腹都 咂摸不透体味不尽的,也仿佛是来自天上难尽其妙的一种香——大约只能说,此酒 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了。最后留下的,是一股粮食烧炒之后的浅浅的糊味, 我便确信,那是最原始的一种味道了。 便一连喝了三杯。中午本已酒足饭饱,胃中尚未余出空闲,确无豪饮之力,再 看那瓶酒,早已去了三分之二。众人都眼看着那酒,有些不舍,但出于面子,还是 不能倒了瓶子,便依依地,几乎是两眼盯着瓶子倒退了出去。 有了一种失魂落魄的感觉。 人言胃口之刁钻,有如负心之小人,势利浅薄。再到晚饭之时,便颇有不思茶 饭之感,于是被同行诸友嘲笑,谓之“酒德”欠佳,平常几时能够喝得茅台,一朝 便这等作态? 其实还是在想那酒的味道,那酒香的深长,让人的玩味也一路绵延,如古道昏 鸦,老藤瘦马,一发伸至爪哇国去了。怎地一汪陈年的杯中之物,不腐不败,倒变 成了仙液琼浆,被世人趋之若鹜,争相珍爱?实在是人间奇迹。 你不能不说是怪诞甚或诡异,粮食只能果腹,而一旦变成了酒,则不但价值陡 涨,且可以与心、鸟情感、与灵魂息息相通。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用曹操的话说, 酒是吟诗作赋、消遣苦闷的好东西;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这是李白说的,酒 的好处只有饮者醉者才能体味其妙,一旦醒来早已忘记,或者即便说与人,他也无 从体味。当然,用尼采的话来说是最具有文化感的,对酒的爱好便是对日神的挣脱, 酒是使人进入“酒神状态”的最佳帮手,而这状态是属于艺术和诗的。这大约是古 往今来,人们爱酒的一个理由,找那种自由的感觉,挣脱羁绊的胆魄,以及沉浸虚 幻的幸福。 酒性压根是人性的一种,或一个侧面。豪壮时有它,惊骇恐惧时有它,胜利成 功时有它,愁苦落寞时也有它,它几乎无处不在,无所不用其极。这些,我想得到, 但却说不出,便闷着,乐着,傻笑,最后竟也壮起胆气,吆喝着,来,干一杯!古 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不就是喝酒嘛,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 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还是李白厉害,大诗人就是牛, 这么好的诗,你难道没听出来像是猜拳行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