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渡船起航时,雨云在布鲁克林的上空汹涌,闪电曲曲折折地划过天际。甲板上 一个瘦小的留着灰胡子的人在痛骂大公司企业的恶劣行径。他双眼紧闭,高喊: “兄弟们,姐妹们,想想看谁掠夺了你们的钱财,想想看谁把毒品抛入街头巷尾来 毒害我们的孩子。我认识他们,我看见他们每天都在犯罪,无视我们的主。这个国 家需要一场革命,需要把每一个骗子都关进监狱,或把他们装上船送到古巴去——” 范林很惊讶,话语从那家伙的嘴里喷泻而出,仿佛他魔鬼附身,两眼闪射坚硬的光 芒。但没几个乘客理会他。 当范林专注那人时,宝利离开他的肩膀,飞向海浪。“回来,回来!”范林高 喊,但鸟继续沿着船舷飞行。 突然一阵风截住宝利,把它卷进翻滚的水里。“宝利!宝利!”范林叫着,冲 向船尾,眼睛紧盯着在翻腾的水中起伏的鸟。 他踢掉凉鞋。一头扎进水里,朝宝利游去,嘴里仍喊着它的名字。一个浪头砸 到范林脸上,灌了他一嘴海水。他咳嗽了一声,看不见鸟了。“宝利,宝利,你在 哪儿?”他高喊,四下慌乱地看着。接着他看见鹦鹉仰卧在一个波涛的斜坡上,约 有三十米远。他拼尽全力向鸟冲过去。 他身后的船慢下来,人们围聚在甲板上。一个人用喇叭筒对他喊:“别慌!我 们过去帮你!” 范林终于抓住了宝利,但鸟已经失去知觉,张着嘴。泪水从范林被盐刺疼的眼 睛涌出,他看看宝利的脸,把它头朝下翻过来好控出嗉子里的水。一只软梯从船上 放下来。范林双唇衔着宝利,把自己拖出水面往上爬。他一到甲板上,那个灰胡子 的疯人就默默地走过来,把凉鞋递给他。人们同过来观看范林把鸟安放在钢甲板上, 用两指轻轻地压着宝利的胸膛,把水从它身体里挤出来。 远方雷声隆隆,闪电砸碎了城市的天空,但片片阳光仍在海面上飘动。船加速 驶向北方时,鸟紧攥的两爪张开了,抓了一下空气。“它醒过来了!”一个男人兴 奋地喊着。 宝利慢慢睁开眼睛。甲板上一片欢呼,而范林感激得呜咽起来。一位中年女人 给范林和鹦鹉拍了两张照片,喃喃说:“太不寻常了。” 两天后,一篇小文章出现在《纽约时报》的市区版上,报道了如何抢救宝利。 作者描述了范林怎样毫不犹豫地跳进海里,怎样耐心地给鸟做人工呼吸。文章很短, 不到五百字,但在当地社区里引起一些反响。一周之内,一份叫《北美论坛》的中 文报纸登了关于范林和他的鹦鹉的长篇报道,还附加上他俩的相片。 艾尔伯特·张一天下午送来他许诺的那一半预付金。他读过救鸟的文章,对范 林说:“这个小鹦鹉真有两下子。它看起来傻乎乎的,可一肚子心眼儿。”他手伸 向宝利,指头钩动着。“过来,”他哄劝说,“你忘了在我身上拉ba ba 了。” 范林大笑起来。宝利一动不动,眼睛半合,好像困了。 艾尔伯特接着询问了谱曲的进展情况,其实范林从海上事故后就没作多少。导 演再三强调歌剧要按计划上演。范林答应一定加倍努力地作曲。尽管宝利备受关注, 它仍然病怏快的。它不怎么吃东西,也不怎么动弹。白天它待在窗台上,常常打嗝。 范林猜测宝利是不是感冒了,或上年纪了。他问苏普莉娅鸟的岁数有多大。她也不 清楚,但说:“它一定挺老了。” “你是什么意思?难道它七八十岁啦?” “我也说不准。” “你能不能问问它原先的主人?” “我在泰国怎么问呢?” 他没追问下去,她对宝利漠不关心让他心里不快。他不相信她跟鸟以前的主人 没有联系。 一天早晨范林看看宝利的笼子,吓了一跳,只见鹦鹉直挺挺地躺着。他捧起宝 利,那生命已逝的身体依然温暖。范林抚摸着鸟的羽毛,泪水忍不住地流淌——他 没能挽救自己的朋友。 他把小小的尸体放在餐桌上,观察了许久。鹦鹉看上去很安详,一定是睡着后 死亡的。范林安慰自己——宝利起码晚年没遭多少罪。 他把鸟埋在后院里银杏树下。一整天他什么也做不下去,呆呆地坐在作曲室里。 他的学生晚上来了,但他没怎么教课。他们走后,他给苏普莉娅打了电话,女友听 上去不太耐烦。他带着哭腔告诉她:“今天一早宝利死了。” “天哪,你听起来像失去了个兄弟。” “我心里难受。” “对不起,但别想不开,别跟自己过不去,如果你真想那鹦鹉,就去宠物店买 回一只来。” “它是你的鸟。” “我知道。我不怨你。我没时间多说了,亲爱的。我得走了。” 一直到凌晨范林都无法入睡,心里反复重温跟苏普莉娅的谈话,还埋怨她,仿 佛她该对宝利的死负责。最让他心气难平的是她那无所谓的态度。她一定早就把鸟 忘到脑后了。他琢磨是否应该在她下月回来时主动提出分手,既然他们迟早会分开。 一连几天范林都取消了课,专心为歌剧谱曲。音乐从笔端轻易地涌出,一个个 旋律如此流畅又新鲜使他停笔自问,是不是无意中抄了大师们的作品。没有,他写 下的每一个曲调都是原创。 他忽视了教课,让学生们不安。一天下午,他们带来一个笼子,里面装着一只 鲜黄的鹦鹉。“我们给你弄到了这个。”沃娜说。 虽然明白没有鸟能取代宝利,但范林感激这份心意,让他们把新鹦鹉放进宝利 的笼子里。他告诉他们晚上来上课。 这只鹦鹉已经有名字,叫戴文。每天范林把它丢在一边,不跟它说话,尽管鸟 会说各种各样的话,包括秽语。有一回它甚至叫沃娜“婊子”,这让范林猜想戴文 原来的主人是不是因为它嘴太臭才卖掉了它。吃饭的时候,范林把一点儿自己吃的 食物放进宝利的碟子里给戴文,不过他经常开着气窗,希望鸟会飞走。 歌剧音乐的后半部分完成了。艾尔伯特·张读完乐谱后给范林打了电话,要见 他。范林第二天早晨去了艾尔伯特的办公室,拿不准导演要和他谈什么。 范林一坐下,艾尔伯特就摇摇头笑了。“我弄不明白——这一部分跟头半部分 出入太大。” “更好还是更糟。” “那我还说不准,但后半部好像感情更充沛。唱几段,让我们看看它听起来怎 样。” 范林唱了一段又一段,仿佛音乐从他身心深处喷涌而出。他觉得歌剧的主人翁, 那位盲人音乐家,通过他在哀叹失去了心上人——那姑娘是当地的美人,被父母所 迫嫁给了一位将军做妾。范林的声音悲哀得颤抖,这在他以前试唱时从未发生过。 “啊,太悲伤了,”艾尔伯特的助手说,“让我想哭。” 不知怎的那女人的话倒使范林冷静了几分。接着他唱了几段头半部的乐曲,每 一段都优雅轻快,尤其是那支在歌剧中出现五次的叠歌。 艾尔伯特说:“我敢肯定后半部分在情感上是对的。它更有灵魂——哀而不怒, 柔而不弱。我服了。” “对,真是那样。”那女人附和一句。 “我该怎么办呢?”范林叹气说。 “把整个音乐协调起来,前后一致。”艾尔伯特建议说。 “那得需要好几个星期。” “咱们有时间。” 范林开始动手修改乐谱,实际上,他给头半部做了大手术。他干得太猛了,一 周后垮了下来,不得不卧床休息。然而,即使闭上眼睛,他也无法压制在头脑中回 响的音乐。第二天他继续创作。尽管疲惫,他很高兴,甚至陶醉在这种谱曲的亢奋 中。除了给戴文喂食,他完全不管它了。鹦鹉偶尔地来到他身边,但范林忙得根本 顾不上它。 一天下午,工作了几个小时后,他躺在床上休息。戴文落在他旁边。鸟翘翘带 蓝梢的长尾巴,然后跳到范林的胸上,豆粒一样的眼睛盯着他。“你号吗?”鹦鹉 喊了一嗓子,好像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开始范林没听明白那尖厉的话。“你号吗?” 鸟又重复一遍。 “好,还好。”范林笑了,眼里一下充满泪水。 戴文飞走了,落到半开的窗户上。白窗帘在微风中摆动,仿佛要起舞。外面菩 提树叶沙沙作响。 “回来!”范林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