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中文系出身的,平时所谈,亦不外中华文化之事。可是在办南华大学时, 朋友们故意捉弄我,替我在欧洲研究所排了一门课,想看我出洋相。我憨不知畏, 居然也就去上课了。讲什么呢?当然还是讲中国,谈欧洲的中国观。这本是赶鸭子 上架,闹着好玩,硬拗着写出这样的题目。但讲起来甚为有趣,且趁机读了不少奇 奇怪怪的书,可说是意外的收获。 其中有一本科斯马斯的《基督教世界风土志》,值得介绍。该书其实是六世纪 上半叶这位年轻人漂泊经商时,航行于地中海、红海、阿拉伯海,遍访西奈半岛, 甚至到过印度、斯里兰卡等地的记录,所以不像书名那般吓人。当然它也不会与基 督教毫无关系,但却是神学与地理学奇特的杂拌儿。用《圣经》和神父们的理论来 证明地球不是圆的,说大地乃长方形平面,长度是宽的两倍。天从四面垂到地上, 顶上则是宛如马车拱顶状的顶棚。这种宇宙观,虽扯上神圣的教义,看来却仿佛是 他住惯了旅行帐篷而得来的灵感。 据他说,长方形的大地,中央就是海水包围着的人类居地。隔着海,那靠近宇 宙边缘的陆地,人还没去访问过,而极乐园就在那块陆地的最东边。此说似乎暗示 了西方人对东方的神秘向往。 中国诚然不是这个东方圣境,但它居地最东,其值得向往,大概就仅次于至乐 园了。而且它产丝,当时谁也不会缫丝,所以都要设法来中国买丝回去转卖。 丝绸,对那时人来说,是顶神奇的东西。天孙织锦,华丽绚彩,又轻柔细致, 仕女皆争用之。我看过一些数据,都说罗马帝国之亡,就亡子女人爱用丝绸,以致 奢靡亡国。初以为是笑谈,后来想想也有道理。当时举国风靡,争购缯绢,岂不与 清朝外邦倾销鸦片来我国,我举国嗜食阿芙蓉,结果白银大量外流,遂令国贫民弱 一般?两者都使得好用奇货的国家迅速衰亡。 而当时爱上这奇货的,并不止罗马一国,乃是整个世界。西罗马灭亡以后,东 罗马即拜占庭帝国复兴,仍喜爱丝绸,热情不减。但它认为应自己来占有丝绸贸易 的利益,不能老让居间的商人奇货可居,吃得肥肥的,所以便大力推动与中国和印 度的贸易。 那时。为应付欧洲庞大的市场,海上与陆上两条丝路都热络非常。可是因波斯 的萨珊王朝势力正雄,长期垄断陆路丝绸贸易,拜占庭即不得不努力于海上的拓展。 科斯马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到了锡兰,跟活跃于该海域的阿拉伯人、拜占庭商人、 阿比希尼亚人一起贸易丝绸。 但科斯马斯终究没到达中国。他在《基督教世界风土志》里描述的中国地理, 皆由旅途中听商人与水手说来。他看着、摸着那些柔滑艳丽的丝绸,想着中国、听 人谈说中国,心情不知如何。 科斯马斯同时代还有多少他这样的人谁也不知+ 道。但在中国发现的大量波斯 萨珊王朝银币和拜占庭金币,正泄露着些消息。 中国货币,向来不用金银,早期只用贝或铜,更没有金币银币。可是波斯银币 在中国已发现了三十四批,多达一千多枚。拜占庭金币略少,也有三十笔,四十二 枚。从新疆蒙古到河南河北都有,时间由四世纪到七世纪中,甚至还有仿制品。可 见当时商贸往来之热络,金银币亦不免通过丝路流入了中土。 这些金银币,我见过几枚。久经沧桑,或已扭曲变形,看来不甚起眼,谁知竟 涵有这曲折复杂的故事,令人感怀难已。 可是更堪感叹的是这丝绸贸易。中国的丝绸,在唐代中叶因与阿拉伯战败,技 术传入西方,神秘绚丽的丝绸天国就不复存在了。宋代以后,东西方贸易之主角‘, 转而由陶瓷与茶叶担纲,唱了几百年的好戏。西方人贪慕中国瓷、中国茶,就跟早 年上层社会疯魔丝绸一样。所以一船一船瓷器茶叶载往欧洲,去换回一笔笔的白银。 中国本不用银,这时却因白银大量流入,而也改用白银为通用货币了。陆上丝路, 此时便趋于没落,渐渐湮没在无边的沙尘中。 这时,陶瓷或茶取代了丝绸,成为中国的符号。直到鸦片贸易兴起、鸦片战争 打完,这个陶瓷娃娃才被敲碎,差点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如今丝不用说了,在国际市场,中国丝只是次级品,外国厂商有时采买来加工。 陶瓷亦然。无论艺术瓷还是日用瓷,英国、德国、意大利、日本的瓷,都比中国瓷 更受好评。 最能象征此一地位之变迁的,就是瓷都景德镇。景德镇由北宋迄今,已近千年, 旧时的辉煌,那是不用说的了。但如今国际瓷器名牌,德国麦森、英国韦奇伍德、 皇家道尔顿、丹麦皇家哥本哈根、日本Noritake等,都远比景德镇著名。在大陆内 部,二零零三年,中国工艺美术协会就把“中国瓷都”的名号授予了福建德化,二 零零四年,中国轻工业联合会又把此一封号给了广东潮州。名没了,实呢?整个景 德镇的产值大概还不及潮州一家上市公司。故目前正在改革中,引入外资,细分市 场,扩大规模…… 可惜我在景德镇看来看去,并没有看到什么新气象,仍是青花、釉里红、古彩、 薄胎。技术上没突破,风格又陈陈相因。我并不是说要骛新求变才好,但守旧其实 更难,因袭和有意识的复古守旧完全是两回事。看来景德镇只是因袭,尚沉浸在往 日的荣光里。 回到南昌,有地方领导安排我看演出,大型歌舞剧,新排戏码就名“青花”。 略谓一瓷工努力烧瓷,屡试不成,其女青花跃入窑中,才终于炼成举世瞩目之青花 瓷云云。我看着头痛,未终场就逃席而出。走出剧院,想着丝绸与陶瓷的兴衰史, 想着拜占庭的金币,想着现在仍只能借歌颂古代的光荣来自我安慰的老瓷都,在夜 风中竟发了呆,一时找不着回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