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于是我又回到巴黎。说“又”,意思是我的博士是在巴黎读的。 我之所以“海归”,可不是因为找不到工作,而是因为腻味那个装腔作势的巴 黎。 当年之所以来巴黎读书,是我父母的事儿。你能指望还没有能力挣一分钱的儿 子,扛得住父母的干涉吗? 他们总以为巴黎是全世界最时髦的地方;以为自己是精神贵族,是懂得巴黎之 妙的人;也或许他们想让我替他们打前站,指不定哪天他们就栽了。 话又说回来,他们也不想想,我翅膀硬了以后,还能按照他们的意愿,在巴黎 为他们建立一个根据地吗? 可我现在又回到巴黎来了。心甘情愿。 这很容易。如今只要有钱,什么事都好办,没看见嘛,全世界都让中国忽悠得 不轻,以为只要跟中国拉上关系,就能让他们方方面面起死回生。 但我放弃了自己已然学就的专业,上了烹饪学校。 父母拿我也没办法,我这个匪夷所思的选择,也可以说是歪打正着,说起法国 美食,不也是“品位”的体现? 不过我拒绝了他们的赞助,我根本用不着他们的钱,在学习烹饪方面,我似乎 很有天才。主要是我在烹调中常常别出心裁,或说是随心所欲,在传统的大厨工艺 中,那些根本不能放在一起的中西方调料,我就敢把它们搅合在一起,同时不按规 矩出牌,想往什么食材里放,就往什么食材里放,全看我那天的心情。 所以我实习汇报的时候,常常让那些著名的大厨或我的老师,惊讶得合不拢嘴。 闹得我老师也想跟我学两招儿。可怎么学呢,我都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释,这就像艺 术家的创作,全凭瞬间的灵感,没有轨迹可循。 这且不说,在烹饪比赛中,时不时地我还会拿到一些小奖。那些奖金,足够我 花了—尽管欧盟时不时地嚷嚷几句经济危机,可主办方在这方面还是舍得花钱的。 你让法国或是意大利、希腊放弃美食、美酒怎么行,那比经济危机还可怕。就在咱 们把孔子学院推向全世界之前,人家早就把孔子的“食色性也”融会贯通了,我一 直怀疑孔子是否出生在中国,兴许他是从西方移民到中国的也说不定。 而且随自己心意,找了个特破的地界儿落脚,因为这里几乎没有装腔作势的空 间。 因此我喜欢这条街。这条枯萎、败破、脏乱、无人垂怜、臭气熏天的街……真 的,在巴黎很难找到这么臭的一条街了。也许是因为居住在这里的移民,仍然保持 了本国的国风:随手乱扔、乱倒,以及从肉体上的每个窟窿眼里,惬意地、豪迈地、 不竭地往外喷射那些废弃的固体和液体。 也许是因为那些残旧歪扭的、巨无霸垃圾桶里泛出的臭气,可它是一条自由自 在、毫不装腔作势、毫无前途可言的街。一条在矫揉造作的巴黎,难以相逢、难以 找到眼泪的街。 它大概永远不会有眼泪,或许它以眼泪为耻,或许那只狗就是它的眼泪。 看见那只狗吗,尤其是灯影迷离的夜晚。在月色黯淡、灯影昏黄中,它神闲气 定地穿过由那些巨无霸垃圾桶,以及一启动就哼哼唧唧响个不停的N 手车组成的通 道。 有了这样的眼泪,还需要其他的眼泪吗? 别以为那只狗孤独、可怜什么的,说不定它活得比谁都自在。 我还喜欢这条街的乌烟瘴气,好像可以乘着那些烟雾,自由自在地翱翔,而那 个在空中腾云驾雾的我,便可以回头下望另一个我:那是怎样不同的—个傻×! 周末或是假日,我就到她的墓地去。 不过是坐在她的墓前抽两支烟,“想”或者叫“思索”—会儿。 如果问我思索了什么,又似乎一片空白。就那么有心无心地听着在故土根本听 不到的各种鸟儿的啼鸣。不明白鸟儿的啼声为什么如此婉转:不明白树们为什么如 此婀娜多姿;不明白树荫下、坟墓里的这个女人究竟皈依了什么,竟能如此了断地 告别了各种干扰。我的不知道是如此之多。 也不久坐,就两三支烟的工夫,然后起身走人。 记得头一回走出墓地、打开烟盒想要吸烟时,忽然发现里面一支烟也没有了, 然而烟盒里塞满了烟头,难道我没有把那些烟头随手扔在地上吗?从那以后,乱扔 烟头的毛病没有再现,即便在墓地之外。而从前我甚至当街也敢撒尿,而人们也竟 以为随时随地掏出那个玩意儿撒尿理所当然…… 这难道不是最惬意的生活?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住,更重要的是随时可以 到她的墓前坐坐。 有其他人到她的墓地来过吗?当然,她的亲人、情人,但有像我这样的人吗, 与她什么瓜葛也没有的人? 有吗?我猜不出。 可我从来没在她的墓前遇到过其他的人,我也从来没在她的墓前,看到过鲜花, 哪怕一束也没有。作为—个世界闻名的小提琴家,难道没有一个悼念她的“粉丝”, 或亲人、情人为她献上一束花? 可我,不也从来没在她的墓前献上一朵玫瑰? 不过有这种眼波的女人,还需要玫瑰?无论生前,更别说离开这个世界之后。 再说一朵玫瑰,哪怕是一束玫瑰,能表达我对她那不清不楚、复杂而又难以名 状的感觉吗? 是啊,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能爱她多久,三个月?三年?一生一世?我不敢 确定“永远”那个词儿,我只能确定我爱过了,然而我又的的确确不知道这算不算 爱,而我又爱她的什么。 世上所有的、所有的东西都会消亡,什么都不会永恒,但偶尔,有些东西可以 闪回。 在这个没有永恒的宇宙中,有一种东西(感情?情调?味道?)能有一个瞬间 的闪回,就不错了,还想怎么着! 即便她的在天之灵也永远不会知道,她在我这里得到了闪回。 ——咫尺天涯。 墓碑上除了她的名字和生卒年月,什么装饰也没有,作为一个曾经闻名世界的 小提琴家,甚至连一把石雕的提琴也没有,更别说她的雕像、照片、墓志铭。 但我知道,坟墓里埋葬着她的故事,尽管那故事里没有我。可我总觉得它是属 于我的,只属于我——这个与她毫无瓜葛、一百多年后出生的异国男人。 只在墓碑底座上,镌刻着一行小小的文字:你听见了吗? 是问来这里祭奠她的人,还是她生命中某个特别的人? 又听见什么?琴声?话语?心语?似乎都不是。 可我却听见自己说:是的,我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