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甲午年(一九五四),薏园十一岁。 练隶书已有两年多,笔毫杀到纸上,渐生劲锐之气。叔父看了很是欣喜。读到 小学四年级时,他已将一本叔父赠送的旧版《国语学生字典》翻得烂熟,以至语文 老师都说“无字可教”了。秋收时节,叔父带他去乡下的亲戚家割晚稻。叔父说, 我们家成分不好,不能让人笑话我们这些读书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出一点劳力 可以换取一点米,也算是以劳易食吧。薏园从未下过地,突然置身一大片金黄的稻 田,甚觉新鲜。从前是叔父教会他如何握毛笔,现在又是叔父教会他如何握镰刀。 叔父还说,我们的祖辈历来是以耕读传家,人这一辈子掌握这两样东西就不会饿死 了。割稻的手法到底要比写字来得简单,薏园一学就会。之后,叔父在稻田里画了 一个大圈说,这片归我;又画了一个小圈说,那片归你。二人约定,在一天之内完 成。叔父一边割稻,一边还唱起了田歌。歌声随着稻浪传开去,稻浪那头紧接着就 传来了另一个人的田歌,此起彼伏,很是得趣。叔父是土改以后学会干农活的,割 起稻子来不紧不慢,有条无紊,薏园拼足了干劲却也只能落在他身后。每隔一阵子, 叔父就会提醒他,直一下腰,吹一吹凉风。日午时分,所割稻子已过半。吃了中饭, 稍事小憩后又开始劳作。三点钟左右还有一顿饭,叫作“吃接力”(意思是吃了可 以续接力气)。叔侄俩一直割到傍晚,刚好完成了那块划定的稻田。其时,夕阳铺 地,浑如铜铸一般。一只鹰的影子突然从薏园背后划过,他似乎感到了什么,迅速 直起身来,伸开双臂,做展翅欲飞状。一位荷锄归来的长者见了此番景象,便拈着 白胡子赞叹说,这孩子的背影有一股英武之气,将来是会当将军的。 乙未年(一九五五),薏园十二岁。 遇到绘画启蒙老师陈雪石就在这一年初春。薏园尚记得,开学那天,雪石先生 提着一个旧式的皮箱、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来到学校。校长向老师们介绍说,雪石 先生是上海人,见过世面的。大家初见雪石先生都觉着有些新奇,他的头梳得极光 滑,一丝不乱:衣服虽然旧了,但十分干净;说几句话,就掏出手帕擦一下额头的 薄汗;言行之间,仍有几分“老克拉”的派头。雪石先生讲的普通话偏重于上海口 音,因此,他上课时叽里呱啦讲了一大通,学生们大都听得一头雾水。还好,他上 的是美术课,可以以手代口,画出物事来就能让学生明白。对于雪石先生来说,东 瓯话比英语还难懂,因此,他逢人就说,阿拉是奥特曼(洋泾浜英语outman,指外 地人),侬讲普通话好伐?所以,本地人暗地里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奥特曼”。 雪石老师的女儿陈漱芳也在这个小学念书,跟薏园是同班。小女孩长得白净, 但十分瘦弱,听说会弹钢琴,也会画国画,性格内向,从来没有跟人说过话,从来 不上体育课,常常吃药、请病假。雪石先生说,这小囡体弱多病,天气一变,多下 几滴雨,多刮几片风,伊就不舒服啦。有一回,薏园和几个同学采了几株兰花送到 雪石先生的寝室,雪石先生听到喧哗声,就赶紧出来,把食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 然后把门关上,轻声说,你们小声点,阿拉小囡去苏州了。薏园听了很是纳闷,就 问,既然她去苏州了,你为什么不让我们在门口高声点说话?雪石先生笑了笑,就 把他们带到楼下,告诉他们,上海话里,“去苏州了”就是“睡觉”的意思。薏园 后来也告诉雪石先生,在本地,要是有人疯了,他们就说是“去湖州了”。因为在 湖州,薏园说,有一座非常著名的疯人院。 丙申年(一九五六),薏园十三岁。 美术课上,雪石先生画了一幅兰花。薏园也临了一幅,雪石先生看了说,依似 乎练过隶书,笔力不错。放学后,雪石先生又把他喊到办公室,教他画兰叶的技法。 画的是兰叶,讲的却是动物特征,所谓“螳螂肚”、所谓“老鼠尾”、所谓“鱼肚 头”,都很形象,薏园在乡下见过这些动物,一说就能领会。此后每逢周日,薏园 跟雪石先生学国画,但他家境不好,连米都难买得起,更何况颜料?雪石先生见他 在绘画方面有天赋,就送他一盒颜料,但薏园执意不收。雪石先生教他画牡丹可就 犯难了,因为牡丹不敷色就不足以显出富贵之态。薏园硬着头皮,用水墨画了一幅, 效果居然出奇的好。雪石先生看了,连连点头,称他腕底有灵气。随即挥笔在左上 角题了一行细字:不买胭脂画牡丹。 丁酉年(一九五七),薏园十四岁。 除了画画,对书法依然十分痴迷。逛街时见到漂亮的招牌字总要驻足多看几眼, 回去后就背临仿写。有一回,叔父在刊物上发表了一组诗,领到了一笔稿费,打算 去字画店买一幅字画挂在卧室。薏园第一回看见楚望之的字,脚下就跟生了钉似的, 没法移动了。店主说,这孩子对书法似乎很感兴趣呢。叔父拉着薏园的衣袖说,楚 先生的字润格太高,我们买不起的。店主说,楚翁在我们店里挂字单,润格是蛮高 的,但他究竟是名家。 过了几天,叔父让他写了几张毛笔字,打算请东瓯书法名家楚望之指授。楚望 之,人称楚翁,平时不大出门,也不轻易授徒,但像苏家叔侄这样带着字纸登门求 教的,却有不少。楚翁见薏园眉清、面白、形瘦、手指纤长,就说,是个学字的料。 继而说,看样子你是学过钟王的。薏园点点头。楚翁让薏园坐下来写几个字,自己 叼起烟斗转到书房一角跟苏味和闲谈。待薏园写完字,他起身过来,瞥了一眼,也 不作评点,又让他把米南官的《苕溪诗帖》临一过。临毕,苏味和问楚翁,像否? 楚翁说,不像。又把黄山谷的《松风阁诗帖》递给薏园,说,你临了一遍之后再拿 过来给我瞧瞧。薏园回去之后,对临《松风阁诗帖》,直到自己满意,叔父也点头 认可为止。过几天。薏园独自一人带习作去拜访楚翁。楚翁看了,说,还是不像。 又从书橱里找出一本魏碑字帖让他继续临。苏味和觉着,他得问问楚翁,自己这个 侄子在书法方面到底是不是可造之材。楚翁说,先前跟我学书的年轻人都很聪明, 临什么像什么,可你的侄子临什么都不像。苏味和听到这里,便低头叹息。楚翁却 朗声笑道,临得不像,正是这孩子身上与众不同的地方。我仔细看过,他不是不善 于临书,而是在临书时有意或无意地糅入了自己的笔法。这种笔法倒像是与生俱来 的,我也教不出来。 戊戌年(一九五八),薏园十五岁。 刚过完年,雪石先生就被迫离开城西小学,究竟是什么原因谁也不知道。校长 面露无奈说,这是上面的意思。“上面”是谁,大家都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雪 石先生离开学校那天,依然是左手提着—个旧式的皮箱,右手拉着小囡的手。为雪 石先生送行的,只有薏园和叔父二人。雪石先生对薏园的叔父说,出了校门,侬就 赶紧走开,免得有人疑心侬跟阿拉是同道。叔父带着薏园离开后,望着大河,怅然 许久。薏园问,陈老师为什么不让我们送他去车站?叔父说,有些事你知道得越少 越好。不过,你很幸运,遇上了雪石先生。等你再大一点,就会知道,他是一位了 不起的国画大师。过了几个月,有传言说,雪石先生被划为右派关进牢房,他那寄 养乡下的女儿也在大跃进期间饿死了。薏园听到这个消息,整整两天都没吃饭。到 了晚上,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个小女孩纯净、忧郁的眼神。 己亥年(一九五九),薏园十六岁。 薏园因为“成分”不好(祖父是工商业地主),只读到初中毕业就辍学了。薏 园对楚翁说,我现在不念书,就留在老师身边学书法。楚翁说,写字的人不学文, 是不会走得远的。即使笔成冢、纸成堆,也是枉然,人家看了,只说字好,终究不 是书家的正道。你叔父味和先生不但学问好,而且诗做得也好,你何不向他请教? 从此,薏园便随叔父坐在朝南的阁楼里,读无声诗,写有声画。 庚子年(一九六零),薏园十七岁。 正月初一,薏园提着两个纸包的白米给楚翁拜年。因为是鼠年,楚翁就在新春 开笔之际,写了一个斗大的“米”字,贴在鼠洞口。先生见了,觉得十分好笑。楚 翁把笔交给他,让他也写—个大字。楚翁接着说,写辟窠大字,宜用摄氏四十度的 温水调一下墨汁。传授这个秘诀时,楚翁端起茶杯,一口紧接一口地喝,喉咙里发 出蛙鸣般的声音。楚翁从来不喝热茶,须是凉到摄氏四十度左右才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