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丁丑年(一九九七),薏园五十四岁。 先生修完山志,又开始为本家重修家谱。有一回,他与族人去祖坟一带寻访碑 文。偶然经过一块番薯地时,瞥见草丛中有一块残碑,碑上写着“云浮先生手植梅”。 先生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梅树,只有杂草丛生,可以没膝。再往前行,弯刀碰到 了一块石头,低头细看,原来是一块墓石。墓石上刻着一行字:苏公云浮先生之墓。 苏云浮是谁?就是《东瓯山志》第一位编修。云浮先生修完山志,没有藏到名山里 去,而是跑到杭州,请知府大人写序。这位杭州知府路过东瓯时,曾答应云浮先生, 待山志编成定然为之作序,本来只是官场上的一句客套话,但云浮先生信以为真, 稿成之后就去找他。知府大人还算是读书人,见了云浮先生十分客气,安排他在待 贤馆住下,花了好几天时间看完十二卷山志,就开始动笔写序。序成,赠云浮先生 三首诗以结文字因缘,又送十两银子作他路费。云浮先生回到东瓯以后常常与人说 起此事,在山志的跋里也曾提及。那时当官的,先生说,还是讲究文气的。 戊寅年(一九九八),薏园五十五岁。 效法云浮公,时常参加文人雅集,最常去的地方是白石山庄。在那里,推开窗 户,就可以把山景放进来。先生说,那些石头,那些草木,那些白云,都是我的老 师。在白石山庄,先生画了许多山家景物。座中—位诗人看了先生的画说,为什么 在你笔下,一草一木都像是有生命的?先生说,在我看来,松若头陀,梅若隐士, 柳若荡妇,桃若处子,桂若清客,芭蕉若怨女,无一不与人相似。诗人又问,我们 可比作什么?先生说,我们都是路过的烟云,说聚就聚,说散就散。大家听了,都 拍手称妙。于是,各人以各种草木为题,作诗一首。吟咏毕,拍拍屁股,下山。 己卯年(一九九九),薏园五十六岁。 母校(原西乡小学)举行百年校庆,有一位退休老教师写了一首词,请先生以 隶书抄录,作为贺礼。先生写完了,就给那位退休老教师送去。退休老教师目送先 生到巷口,忽然又追上来,对他说,你走路的样子很像—个人。先生问,像谁?退 休老教师说,像我们以前学校里的那位美术老师陈雪石。先生突然想起,雪石先生 当年走路的样子的确是蛮有意思的。他的步履很轻缓,仿佛是怕踩中前面的蚂蚁: 举步之间,有一股气息隐隐飘出,但你不能明确地说出这股气息是什么。先生走着 走着,就有些怀念雪石先生了。 眼花,不能刻章。先生最后刻的是两个闲章和—个学生的名章。学生看了那个 闲章,但说闲章刻得好,见功力,唯独不提那个名章。先生心中明白,笑着说,刻 得好,是眼中有神,刻不好,是刀下有鬼。此后他再也没有拿过刻刀。 庚辰年(二零零零),薏园五十七岁。 十月晦,正是花残月缺时节,冷空气南下。老家来电,说先生的叔父去世。先 生是扶丧侄,当晚就赶了过去。第二天,叔父的亲生儿子苏静安也从上海匆匆赶来。 苏静之教授不知何故没能赶来奔丧。人们都说,苏教授与先生长得真像,就像是亲 兄弟一样。先生明白,自己早些年与叔父生活在一起,无形之中,气质与谈吐就跟 叔父越来越相近。所以,说他与堂兄酷似,也就不足为怪了。先生与苏教授就灵堂 上的挽联谈起了古典诗词,然后又从汉唐文化一路谈下来。苏教授问先生,先父当 年可有诗文留下?先生说,阿叔在“文革”时期烧了自己的诗作之后就没有再动笔。 只有一位表叔家里还保存着阿叔当年写的一份房契,内容乏善可陈,但从书法的角 度来看,还是蛮不错的。苏教授听了,也没再问什么。他们望着门外的青山,沉默 了许久。先生的叔父就埋在老家后山的一片梯田里。先生说,人吃土一辈子,土吃 人一回,这就两讫了。 辛巳年(二零零一),薏园五十八岁。 不再以画肖像、刻字谋生,心中没装着许多事,也乐得自在。每天晨起,第— 件事就是磨墨;每晚睡前,第一件事就是洗笔。从不例外。先生生日那天,唐书记 送来了厚厚一叠打印稿,上面写满了各种各样的“寿”字。每页九十九字,共一百 一十二页。唐书记退休之后,除了晨昏之际打一路杨式太极拳,平时唯一的爱好就 是拜先生为师,狂练书法。他在乡下盖了一间大瓦房,专门用来练书法,斗墨千纸, 往往数日内就挥洒掉了。而且,唐书记只练—个字:寿。他对先生说,他花了两年 工夫,完成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不同的“寿”字。除了汉字里面的“寿”,他还跑 到少数民族地区搜集各种“寿”字。你知道京剧里面项羽脸谱上的那个字是什么? 唐书记问。薏园先生摇摇头。唐书记就接着说,因为项羽短寿,所以后人就在他的 脸谱上添了一个“寿”字。为这事,他还特地跑到北京拜访京剧团里面的名角,可 是,连那位饰演项羽的年轻人居然也不识得脸谱上的字,后来问了老先生才算弄明 白。唐书记集毕“寿”字,当然是要出一本书,出书当然是要请薏园先生作序。遗 憾的是,唐书记在七十大寿(其实是六十九岁)前三天因脑溢血去世。灵堂里原本 要挂着—个“奠”字,但唐书记的儿子们还是依照先父遗愿,挂上一个“寿”字。 来吊唁的人倒像是给唐书记祝寿的。 壬午年(二零零二),薏园五十九岁。 先生年过六十,就做了三件事: 一是不出门。所谓“不出门”的“门”指的是“远门”。即便近地的老朋友也 不大来往了。除了晨间锻炼、下午买菜,先生很少出来。出来的时候也是孤身一人, 在路上慢慢走着,如游动的寂寞的鱼。 二是开始画山水。因为早年患过青光眼(俗称绿内障),晚年又患白内障,因 此作画时极少用色,即使用色,也仅仅是用赭石与花青。赭石是红中含黑,花青是 蓝中含黑,这两种颜色与墨相近,他自觉用起来得心应手,此外,先生还喜欢用焦 墨画枯山瘦水。有人说,他的焦墨山水在王蒙和黄宾虹之间。 三是开始写诗。人说年老莫学诗,但先生偏偏要在六十岁以后写诗。早年间也 曾写过一些诗的,但大都是信口念出,信手写下,转眼间就丢弃。现在很难再寻获 了。想到叔父当年写了那么多诗,到头来一字也无,先生心中不免怅触。因此,他 就有了“留下一点文字”的念头。先生在这一年间写了数十首诗,并且抄录了其中 几首得意之作,向东瓯诗社的一位老先生请教。此公看了,只是拈着胡须,沉默不 语。先生按捺不住问,我有一事不明,这千百年来,写诗的人何止千万,可他们为 什么写来写去就写五个字或七个字?老先生被他一问,就愣住了。先生反对写格律 严谨的诗,可他仍然脱离不了五个字或七个字的束缚。 癸未年(二零零三),薏园六十岁。 生日时,写了六首自寿诗。有人读到这六首诗,连声说好,还附带说,羲之的 书法,庾信的文章,都是越老越好。先生反问,我老么? 甲申年(二零零四),薏园六十一岁。 七月杪,东瓯十大画家进京联展,其中有两位就是先生的及门弟子。先生没有 名列其中,圈子里很快就有了说法。但先生十分淡然地说,我跟雪石先生一样,也 是“奥特曼”(如上所述,在上海话里,“奥特曼”通常是指“外地人”,有时也 指那些“落伍的人”)。 东瓯十大画家之一、金风画廊老板吴子墨在京城一举成名。吴子墨外号“老鬼”, 喜用鸭毛笔写字,酒后多写章草,出了一本《草书鳞爪集》。先生看后评价说:这 哪是鳞爪,简直就是张牙舞爪。吴子墨从京城镀金回来,便开始穿起了唐装,蓄起 了长须,偶尔也在电视或报纸上露个脸,俨然是一副得道还乡的模样。先生看了说, 一把美髯长在一张猴脸上,可惜。 也有人提醒先生:你也可以蓄长须了。先生笑道,我现在还不够老,等我过了 七十五,须发全白了,再开始蓄一部长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