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庆哥哥有两个梦想: 一,什么时候老婆不打他了。 二,到北京拜个名师学画画。 基于第一个梦想实现比较渺茫,他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拜名师学画上面。有时 我看到他身上有伤,比如眼角、后脖颈子、手背都有挠伤,像被熊瞎子揍了一回。 我就很同情他,往往垂下泪来。我问他:“难道就没有更好的解决方式,非要打?” 他满不在乎地看看,把手背翻过来看看,又摸后脖颈子说:“还好啦!就是看着难 看,其实不怎么痛!”我问他:“难道你没想过还手?”他说:“哎呀!女人啦! 你跟她们有什么好计较的,孔子说得好,‘头发长,见识短’。只有见识短的人才 好动手,你说是不是?”我说:“你说得很是呀!”他掏出两支烟。一支抛过来, 一支叼在嘴上。打火机按了几次,烟没点着。手有点抖,看来被打还是让他有点意 绪难平。我忙给他点上,就近观察了他手的伤势。有些地方已经结了紫黑的痂,狂 犬疫苗和破伤风针看来是不要打了。 老庆哥对于挨揍有一套心得。理论的要点是女人终究是弱的,水大还能漫过鸭 子去?他说男人再弱也要比女人强,哪有男的打不过女的?笑话嘛!实际是能打而 不想打,如果一不小心打伤了,你给不给治?治,花谁的钱,还不是自己辛苦挣来 的钱吗?女人也不容易,天天家里、家外的忙,心里有了气打几下也是正常的。他 说你就那么小心眼,非要打回去?你是不是男人?他弹了弹烟灰说:“你别看我这 样的,我当过兵,学过散打,学过截拳道。就我老婆那种泼妇,我一打三,你信不 信?”我说:“我不信,打死我也不信。”你功夫那么好,还能让老婆给打成这样? “他很不满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是懒得跟她一般见识,妇道人家嘛!“ 本着经济地位决定家庭地位的原则,老庆哥在家庭中的地位不高。早年他没从 厂里下岗的时候地位就不高,常常被他老婆打。那时他还要强,不愿意让世人看到 身上的伤,受伤了就在家里躲几天,等伤养好了再出来。如果有人说他在家挨打了, 他就矢口否认。“没有,你妈的,你听见了,还是看见了!”“造谣不得好死!” 因为老庆哥哥,除了热爱丹青这个坏毛病之外,还有一个要不得的毛病——。喜欢 赌。十赌九输,虽说每次输赢不大,百把块钱。但时间久了,也是一个漏洞。说死 也不知悔改,他老婆就打上了。谁知这一打就打顺了手,高兴了也打,不高兴了也 打。最后倒把阿庆哥打出一套“水大漫不过鸭子去”的理论。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九几年老庆哥哥下岗了。苦日子算刚开了个头,他得找 饭辙呀!他住的是老婆单位的房子,一千仗。老婆把眼一瞪:“你给我滚,有本事 别住我的房子。睡马路上去!”我也不知道老庆哥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要是我早 夹一卷席子睡马路上去了,我受你这个窝囊气!生当作人杰,死亦还要为鬼雄呢。 我顶看不上这号人!我打不过你,我躲得过你吧!我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到一个 没有争斗,没有这些是是非非,没有鸡毛蒜皮,没有凶女人的地方去。那里天高云 淡,草长莺飞。我当和尚去! 老庆哥谋生乏术,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担屎。怎么办呢?于是发挥一技之长, 教几个小蒙童为生。那也是麻雀看蚕—越看越完。每年为招生伤透了脑筋,他要哄 家长,还要哄学生。比如家长问我那小子有没有一点艺术天赋呀!老庆哥哥必得回 答道:“他岂止是有,是太有了。简直是一个天才啊!这孩子我看好他,真的!就 这么些学画的孩子,我就看他有出息。”两头哄,两头受气。有一次他有事,让我 帮他上一节课。我一进去就看到两个学生在打架,一个骑在另一个身上,两人糊了 一脸的泥土。还有叠了纸飞机在里面飞,打箭似的,坐在桌子上拍画片的,几个女 孩子在玩小金鱼。我大为震怒,师道尊严,这还了得。当堂打了三个,算是平定下 来局势。后来一个小子不服,老对我翻眼,我指着他说:“你回家喊你爹来,我连 他一块收拾!”后来我说老庆,你怎么能这么上课。学生不来!你这样哄着他们也 不是个事情。 他说:“你还真当这些孩子来学什么东西呀!不过就是来玩玩,大家不要伤了 和气哦!”他又说:“我教他们能教到什么时候?左不过一两年的工夫,等我混上 两个钱,我就上北京去啰!”老庆老说他待在这个小城里憋屈得慌,没有名师,学 不到什么真玩意儿!我说北京也是一样,大家都在混,也没有什么真玩意儿。他说 :“北京有大师呀!我如果受了大师点拨,那一定是另一种境界了!”我说:“你 以为大师就不是混的?”他说:“那不能够,如果混也能混得到。你怎么不混一个?” 这人没办法跟他讲道理,讲了让人生气,连我都想揍他一顿。因为不管什么问题, 到了终了,他总会拉上这么一句:“你怎么不这样一或者你怎么不那样?”比如他 看报纸看到一个人投水了,他就会说:“你怎么不投水?” 我跟老庆哥的关系一直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有一次说要请我到家里吃饭, 他倒是烧一手好菜。买、洗、烧都很在行,做了一大桌子。我也是第一次上他们家, 他老婆长得好,虎背熊腰的,眉毛倒吊,二目有威光,她看我一眼,饶我这样的铁 石汉子,都心里一凛。寒暄几句,分宾主落座,就听她数落老庆的不是,说他挣不 到钱啦,在外面不会做人啦,怎么会嫁给这么个倒霉玩意儿!边说边嗑瓜子,还给 我抓一大把瓜子,说:“哎!别客气,你吃!你吃!”我说:“我抽烟就行了!” 我觉得手脚都没处放,但愿我以前跟老庆说让他造反的话没传到她这儿,我心里发 怯。只是虚与委蛇应付她,我说老庆哥虽说挣不到什么钱,但是人好呀!这年头上 哪儿找老庆哥脾气这么好的人去?他老婆一拍茶几说:“我倒是想他脾气不好,天 天打我三顿,拿钞票砸我脸我都情愿!他有那个胆子吗?”老庆在客厅喊,菜都好 了,上桌啦!他倒是欢天喜地的一副公社饲养员的腔调。长不长心啊! 古话说得好,瓦片也有翻身时。老庆哥时来运转了,遇贵人了。一个混黑道大 哥看上了他,就觉得跟他投缘。觉得他在艺术上有过人的造诣,有一次吃饭就问他 的理想,他就说了前面这两条。第一条让大哥也很为难,大哥说我总不能跑到你家 把你老婆给揍一顿是吧?这个还得靠你自己,你得出名,出大名!出了名她不敢揍 你了,揍你休了她!还翻了天了!第二条这个好办,我给你拿钱。大哥说这几年我 都看淡了,你看前几年我兴兴头头的,手下百把号小弟。我谁也不服,你知道后来 谁把我给收拾了?病,一场病就把我给打服了。我现在活一天赚一天,要钱没用。 你有这番苦志也是好的,小的时候我也喜欢画。没人教呀!没有名师指点能成个什 么事,所以要学咱就找中国最有名的师傅学,钱我给! 光有钱还不行。老庆哥在北京没人啊!有些名师的高研班你根本就挤不进去, 你没有门径人家凭什么收你?本来人家大师就不差钱,开这些高研班实际上是为了 在下面的知名度,你想啊!一个省有几个自己的弟子,这些弟子焉有不吹老师之理。 再者说了,也能为自己在下面找一些进项,组织个笔会什么的。我有一个朋友,原 来在家就画得不坏。但名气不彰,在家里卖房、卖地上京城学了三年。回来后地动 山摇,口吐莲花。我就问他在北京三年学了个甚?他说:“吹牛!一年学一个字。” 还有一些老课虫,在北京学了点道行,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反正大师教的 基本上是些屠龙术,龙老也不来。回家没办法施展,又舍不得离开京城。怎么办? 在京城还有个念想,万一呢?如果呢?你知道哪块云彩有雨?齐白石不就一北漂吗! 还就一木匠,连个文凭也没有。人家都买了四合院,凭什么我就一个连立锥之地也 没有。但没成名之前,也要吃饭穿衣,也要娶妻生子。于是就顺风扬灰,借刀杀人 干一些授业解惑的工作。下面的人想到这种高研班念个书,刨去一年的学杂费,怎 么省,一年也得十万块钱左右。现在老庆哥的情况是抱着猪头找不到庙门。后来还 是我在北京的一个朋友帮他找了一座大庙,也是他的缘法,去了之后便做了个班长。 靠近通县那儿租了间房子,房子里有三张床。打电话来说他那里床多,好睡,让我 到北京去到他那里睡,说要烧肉给我吃。 真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北京这个地方也是风土易人,老庆哥 在那边学坏啦!不服管啦!前一段时间有个朋友到北京游学,顺便去看老庆。回来 跟我咬耳朵说:“了不得啦!老庆跟一个女的在一块住了。”我跌足长叹:“哎呀! 没准毁了一个艺术根苗,他跟谁睡在一起?”“八卦精!好像跟一个在北京学艺术 的中年妇女。”“这事不能说哦,万一传出去老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知道! 知道!” 今年春上,这个心有不甘的艺术爱好者又上京城走了一趟。回来后,照例是探 马来报:“老庆道德败坏了,现在跟一个艺术女青年住在一块。”我问他你晚上没 住老庆那里吧?他说我住在那里呀,老庆还做了一桌子菜。我们谈了好长时间的艺 术,老庆他妈的,现在牛了!说随便画一张就是几万块。我把画拿出来给他看,他 也不谈笔墨,不谈构图,就说卖相不好!然后大摇其头。夜里两人也不注意影响, 动静相当大。弄得我没法子睡,就在楼下抽了三根烟。回来一看表,都三点多了。 春天夜里还蛮冷的,冻得我够呛。我说你也是,京城有的是小旅店,睡一晚能花多 少钱。你就图省钱! 后来,再后来。就是一些老庆的一些传说了,比如鸡贼、吝啬、忘恩负义、王 八蛋、不是东西。最后连黑老大那么敞亮的人也受不了他了。他说:“这狗日的, 上一趟京城,真拿自己当大师了!说现在一平尺两万,我问他要一张画,他说看在 朋友面上,算一万一平尺吧!”我气得大骂,要动手揍他。按照过去,他早吓尿了, 你妈!现在真长脾气了。愣是没画,后来我把钱数给他,才动的笔。上北京,真是 见了市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