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周,上午我买菜的时候。看见木材加工厂要请个看门的。你去试试看,看 看能不能应聘上!” “我不去。我是画画的,我看不了门。” “你妈!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想饿死我们娘俩?” “反正我不去看门。” “你再不出去找班上,我们就离!” “我不离,要离你离!” “一个人我离不了,两样你必须选一样。要么出去找班上,要么离婚,你选一 样。” 老周不说话,他用两只手抱着膝盖。坐在靠背椅上,一前一后地晃,谁也不看。 一副欠揍的样子。他的老婆张红霞把菜拿到门口去择,被老周放在画架前的小板凳 绊了一下,小板凳是拿纺织厂里缠线的卷轴做的。张红霞奋起一脚把小板凳踢开, 小板凳在地上以它自身半径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上。张红霞骂骂咧咧地坐在平房 的门口。“画你妈个逼!你妈,你就是个祸害呀,你怎么不死嗷!怎么不关死你嗷?” 老周又坐在小板凳上,他把身子往后欠伸了一下,用手在油画布上拭。“嗯,还不 行,油还没干。”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从屋里探头对他老婆说:“中 午吃什么?”老婆回他:“吃屎!”老周缩回头,悻悻地对我说:“你看!你看! 没文化的女人就是这样。” 我跟老周认识有好多年。他刚从劳改农场回来,就跟我认识了。那时他有一头 愤怒的黑发,刀条子脸,咬咂肌相当发达。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珠子鼓鼓着。 穿一身厂里的劳动布工作服,翻毛的劳保鞋。他说他是画油画的,刚坐了三年牢。 才放出来不久,他把衣服撸到肩膀上,把胳膊伸给我看说:“但我现在有的是劲, 真的!我一拳能把你打飞了,要不要试试!”“不要试,我信!”他的胳膊上隆起 许多坚硬的小肉块,一鼓一鼓的。我问他怎么给弄进去了,他说还不是为革命嘛! 春夏之交,你的明白?我把厂子里扩音器给拿出来,办了个春天广播电台。天天早 晨八点准时播音,我在台上说,台下成千上万人听,那会儿真风光!他说的这个时 候,眼睛很快亮了一下。“然后呢?”“然后判了三年,关白湖农场了。” 我问他放出来有什么打算。他说没什么打算,过去天天在外面闯祸。让老婆、 孩子担了不少心。现在工作也没了,自己找个事情做做。赚点钱养家。他问我现在 有什么生意能做。我说实在不行,你办个学呗,教高考的特长生画素描,维持生活 不成问题呀!你是工艺美院毕业的,好不好有块牌子扛着。把你的毕业证复印一张, 然后拿个框子一框,挂起来就能招生。 不久,老周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租了个小屋。二十来平方米的样子,把里面粉 刷粉刷就开张了。生意不错,画一个半小时交十块钱。他在林立的画架中穿行,不 时把一个孩子手掸开。“哎!这样不行,不是这样画的,你的线怎么排的?”白天 老周在那里教人画画,晚上就跑到我那里非要跟我谈文学和哲学,兼之宣传革命。 我身边的人叫我别搭理他,说他脑子不好。别给自己找不自在。原来他刚放出来那 会儿,每年春、夏两季,就有两个人跟在他后面。他上哪,那两个人也上哪。跟他 妈的黑白无常似的。 这两个家伙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他站,后面的人站,装着看树,或者挠挠头, 挠后背挠不着。另一个从后面把衣服掀起来,把手伸进去挠一会儿。衣服翻过来, 把头都遮住了。他走,人家就跟在后面走。老周问我说:“你看这俩家伙像不像《 茶馆》里的那两个家伙,大清的时候穿一身白,民国穿一身皂。”因为老有这么两 个人跟在后面,大家都不太愿意搭理老周,怕在单位影响不好。所以他能去的地方 就只有我这里,因为那会儿我不仅无业,还无妻,教人写书法为生。比他还无挂碍。 晚上老周出门,后面那两个无常又跟上来,老周走到他们跟前一个人递了一支烟, 三个人把烟点上。一小团红光,离得远听不清他们在谈什么。好像都很愉快的样子。 头顶上腾起蓬蓬的烟气。 老周一个人走回来。我问他:“他们回家啦!”老周说:“是呀!我跟他们说 晚上要回家睡觉了。”然后他骑上二八自行车,哐当哐当走了。这车除了铃铛不响, 哪里都响。老周一边骑。一边大声地唱老毛子歌:“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 跑着三套车——”深秋的街道上落满了树叶,树叶被风赶着,像羊群一样滚过去。 我环顾不见一个人影,不对!从远处什么地方出来两个人,发动吉普车,顺着老周 走的方向开了过去。吉普车的尾灯,像两只萤火虫,在街的拐角亮了一下就消失了。 开了没有半年,老周的美术补习班黄了。因为他上课的时候,不仅教些画画知 识,还教孩子一些无法无天的道理。老周站在前面的讲台上,像一个五四青年一样, 唯缺一条可以向后甩的大围巾。他伸出两只手,抖动、摊开、指着,“华北都放不 下一张书桌啦!”或者装一个小丑,蜷在椅子上。区里面查他的办学资格证,让家 长把孩子领走,不领走以后不给考试。老周自己也不想教了,他对我感叹说,现在 这些孩子太功利了,画画不是出于单纯对美的爱,一来就问考国美怎么画,考工艺 美院怎么怎么画,太他妈投机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说美术培训班黄了,你靠什么吃饭呢?回头你老婆又找你干仗。他说要走了, 不在这里待了,要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我问你到哪里去,他说广州一间画廊请他 去画画。我说是画行画吗?他点点头,险些垂下泪来。我安慰他画行画得空了,还 能画些别的!他冲我吼:“你不懂!画行画会把手画坏的。”然后扭头走了,身后 留下一股汗味,老周的身上老有那么一股汗味,冬天都有。哎!属于阴虚火旺的体 质。 老周的老婆在一个街道工厂当会计。据她自己说原先不知道脾气有多好,在单 位跟人不笑不说话,从没跟人红过脸。生生让老周这个王八蛋坏了一生修行,现在 每天光想着骂人,光想着跟人打架,恨不能杀几个人才快活。她一边择菜一边说, 他也不管家。每天往那个画架子前一坐,跟个死人一样。油瓶倒了,都不带扶的。 你问问他现在街上西红柿、黄瓜卖多少钱一斤,他可知道?你不知道那时候我们孩 子小,他又被关进去了。我一个人要带孩子,还要照顾两个老人。不放心他,节假 日抽了时间还要到劳改农场去看他。给他带点吃的,他那时瘦得跟鬼一样。他要是 那个有心的,出来了,也不要发多大财,平平安安的,开个小店,就是帮人家看个 门,或者搞搞卫生什么的。现在孩子上高中了,哪一样不得花钱?油画布那么贵, 颜料那么贵。我跟他说,实在想画,我们接个活,帮人家工地画围墙,又过了画瘾, 又能挣几个钱。你不知道哦,我跟他一说,他气得要杀人,不是我跑得快,差点让 他掐死了。说着用手背抹起眼泪。 老周跟他老婆关系就像一个快散了架的支前独轮车。看着看着要倒了,但老是 不倒。还是往前推着,碾过九十年代,碾进二十一世纪。进了二十一世纪,张红霞 那个街道小厂也倒闭了!前几年她在外面帮人代账维持一家生活。有一次我看到他 们女儿,都上安徽大学了,穿着一双鞋面有洞的运动鞋,怡然自得地跟着她妈妈逛 街。我问张红霞说:“老周现在忙什么?”张红霞说:“他还不是老样子!在搞什 么装置,我也看不懂。你哪天到我们那里去玩,你现在老也不上我们那里去了!” 我说:“你回去跟老周说,星期五我去看他。叫他别到外面去。”我问她:“你现 在还在帮人代账吗?”老周的女儿在一边说:“我妈也在画画!”老周老婆脸一红 说:“别听她瞎说!我是画着玩的。” 其实老周的老婆画了好几年了。她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她想老周你个王八蛋, 你会画,会糟践东西。打量着我不会呀!就你张嘴立体主义,波普主义,画的是个 什么吗?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要败家也不能你一个败,都有份。要不过了, 要完蛋就一起完蛋吧!她也画,学着老周的样子在木框上绷油画布,学着调油画颜 料。她画她家附近的菜场,画一地的菜皮,画捆着的鸡鸭,画龙虾摊上的醉鬼,画 肉案上的猪肉,画傍晚在公园里打麻将的老头、老太太,画买回来的胡萝卜、鸡蛋, 还有包菜、葡萄,都丑拙得可笑。但她生意很好,画不愁销路,而且价格比老周的 画卖得高得多。这几年一直都是张红霞画画维持着这个家,这个事情让老周相当的 欲哭无泪。当别人试图跟他讨论他老婆的画时,他会用一种很无所谓的语气说: “她呀!她就画着玩玩的!”如果你想看,他会装着去找,翻了一会儿,他会走过 来说:“都卖掉了啦!商业嘛,啊!就是这样的。”他们工作室的墙上都是老周没 有卖掉的画,墙角也堆了好些。有的时候没有画布了,他老婆会在他的画上覆盖一 层颜料,然后就直接在老周的画上重新画一张。反正堆着也是堆着,权当是废物利 用。 这几年老周脾气好多了。他在一边抽着烟,看着他老婆穿着一条长围裙,用刀 把油彩刮上去,他很麻木,全无感情地看着自己的画,似乎画已不是他画的一样。 我说,我见到你女儿了,长成大姑娘了。好乖!他说也犟!他努努嘴,小声地说: “跟她妈一样!”老周说,大学毕业我们准备送她出国,现在我想通了!真通了! 那时候傻死了。好好学习,找个机会直接出去不就得了,费那个事!年轻,有天下 之志。我觉得现在年轻人比我那时候精明一万倍也不止。你看看我这辈子走多大弯 路啊! 再过几年,老周和他老婆都信了教了。老周的女儿也到澳大利亚念书去了。他 们在旧厂房租了一间工作室。傍晚的时候,阳光从旧厂房的窗子里射进来,在墙壁 上切出一个一个方块,光影中有万千的尘螨在跳动。远处传来打桩机咣当咣当的响 声。老周的老婆把穿在身上的蓝布罩衫解下来,衣服上全是斑驳的颜色。她疲惫地 把罩衫摊在膝盖上,手心向上:“老周,我们唱支歌吧!”老周把手合好,放在胸 前。以浑厚的男中音颤颤唱道:“你若不压橄榄成渣,它就不能出油:你若不投葡 萄入榨,它就不能变成酒:你若不炼哪成膏,它就不流芬芳——每- 次打击都是真 利益!” “阿门!” “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