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时间对文学与艺术作品的筛选,是极为苛刻和无情的。这种筛选愈是严酷,对 真正的艺术家就愈具吸引力。 在千禧之年的钟声刚敲响的时候,国家文化部和中国美协曾联袂举办过一次意 义深远、承前启后的“中国画百年大展”。大展筛选出从一九零一到二零零一年百 年内中国画家的精品力作,以飨世人。军旅画家李翔以国画《红色乐章》,跻身其 间。当时,李翔仅三十八岁。八年后,由几家国家级美术刊物发起,有美术界诸多 评论家参与,经充分论证,依据读者投票多寡,又遴选出百年(一九零零——二零 零零)来各个历史时期具有代表性的画家,凡八十位。嗣后,又分别为他们出版了 冠以《百年中国画经典》总书名的个人专集。入选画家多已谢世。他们当中既有腾 誉近代画坛的大师巨擘,又有蜚声当代画苑的国手奇才,在世画家中尚有几位大显 圭角的中年画家。令我欣喜不已的是,与我有忘年之交的李翔,又赫然在列,且仍 为入选画家中最年轻的。 近日,我将《百年中国画经典·李翔卷》取出,一一品读,不胜今昔之叹。泳 沐于李翔那一帧帧立意高远、拔新领异的画幅之间,我宛如走进一个既熟悉又陌生 的美的领地。有许多关于李翔的斑驳不定的影像,在我脑中组合着、浮现着。 苦难既是孕育杰出人物的学校,又是艺术家最好的导师。回望李翔走过的旅程, 我们不难发现,他的书画艺术与他青少年时代的困厄和不幸,有着一种宿命性的母 体连带关系。 一九六二年秋,李翔生于山东临沂一徐姓之家。徐家本是临沂城中望族。李翔 的祖父徐金亭曾是当地巨贾,常行商于临沂、苏杭、上海之间。徐公粗通绘事,喜 写花鸟,又钟情名家字画的收藏。月积岁累,徐家竟珍有“扬州八怪”的墨宝三百 余幅,任伯年的翰墨六十余帧,齐白石、李苦禅的画作一百余张……建国后,徐家 财产除名家字画外几被充公,仅留下毗邻王羲之故居洗砚池畔的一处房舍。李翔的 外公李星槎乃沂蒙名医,悬壶济世,回生有术。这就使得李翔父亲徐小亭,既克绍 徐公研学丹青之箕裘,又深得李翁力起沉疴之真传。建国之初,李翔父亲在临沂文 具厂任美工,是当时沂蒙唯一公认的画家;他开设的“小亭书画店”,在城中也享 有盛名。李父还是位手到病除的郎中,且有《中医内科汤证诀》、《中医针灸证治 诀》等专著行世。 非人磨墨墨磨人。在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中,李父因画了多幅针砭时弊的 漫画而获罪,被扣上“右派”帽子。同在文具厂工作的李母李栋欣,也遭株连,与 丈夫同被开除公职。当时,李翔的姐姐刚满三岁。面对一庭愁雨,半帘苦风,徐家 夫妇虽牛衣对泣,却恩爱如初。李翔出生后,遂成为这对落难夫妻破碎心灵的最大 寄托。 祖辈父辈的爱好会直接影响着子孙。李翔三四岁时,父亲便常与他一起观赏家 藏字画;间或行医的父亲,也常教李翔辨识同龄稚童无从辨认、可供入药的草木花 果。墨香与药香的暝霭,化为李翔童年幽梦中的清岚,氤氲着李翔的生命底色。 十年“文革”是中国理性大晕眩的年代。李翔的父亲作为“右派”和“黑画家”, 自是在劫难逃。先是“小亭书画店”被砸,继而徐家遭抄,祖传的一箱箱堪称夜光 之璧的名家字画,皆被造反派头头抢劫一空。这里需补缀的是:一九八五年,李翔 的父亲曾开列出被掠名家字画的清单,上书时任党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耀邦同志 披阅后,当即批示:要多方查寻这批属于文物的书画,归还失主。但遗憾的是,这 些书画迄今仍“泥牛入海无消息”。 回看血泪相和流。一九六九年“清理阶级队伍”时,徐家被驱至农村,沦为农 人。父老乡亲见徐家夫妇,心像蒙山泉水一样透亮,胸中半点藏掖的东西都没有; 又见李父不管田间劳作如何疲惫,对登门求医的乡亲总是来者不拒,悉心施诊,分 文不取,遂对这“阶级敌人”恭而有礼。病愈的穷苦百姓,常将新下的鸡蛋、新摊 的煎饼、新摘的菜蔬送至徐家,眼神中还常常露出无以报答的愧色。耳濡目染,使 少年李翔,初识了人类心匣中最为珍贵的珍珠——淳朴与善良。 在那荒诞年月,“黑五类”子女当兵无望,就业无门,在学校里还经常遭同学 的冷落和鄙夷。徐家夫妇为长子李翔前途计,断然离婚。李翔也从此由徐姓改随母 姓。人的各种难忍之事,都有对付的办法:火用水消,毒用药除,穷用忍治,苦作 甜吞。唯一对恩爱夫妻,为儿女免遭命运毁灭,而采取的分钗破镜之举,实为无法 忍受的凄怆伤心者也!这一在时代逼压下发生的家庭悲剧,既在少年李翔的心灵上 留下了永难锔补的裂痕,也使他刻骨铭心地感受到父恩如山,母爱似海! 在危难社会的荆棘丛中,徐家难觅生存的方寸之地。李翔父母虽分灶立户,李 父却仍常被“造反派”拉回城里鞫问逼供,游街游乡示众。不堪受辱的李父,带着 大女儿,在乡亲们的掩护下出逃,遁至东北深山老林,采药行医,聊以求生。与丈 夫劳燕分飞后,李母拉扯着李翔及李翔的一妹一弟,饮泣吞声,独撑家门。 李母虽出生于中医世家,却把换入沂蒙女性中的温柔、贤惠、坚忍、果敢的品 质承传下来。为多挣点儿工分,李母竟干起只有男劳力才干的拉地排车的活计。小 山一样的粪肥或庄稼,常把李母的身子拽成“弓”字形,那套在脖子下的车襻,在 上坡时死死扣在脖梗上,常留下道道青紫的印痕。因营养不良,李母常昏倒在田头 路旁,待缓过劲来,又继续拉车……苦难使李翔过早地懂得了人生,生活的重轭也 过早地套在他稚嫩的双肩。在八岁时,他就背着蹒跚学步、无人照看的弟弟去上学。 不知多少次,李母拉车上坡忽觉车子轻快了许多,她回望时,总见放学归来的李翔, 背上驮着弟弟,两手奋力在车尾助推……这是一帧何等凄美、何等感人的画幅!人 世间,没有一种感情比母慈子孝更见深沉。从李翔后来构建的艺术世界里,我们可 清晰地看到,这种情感之“核”,是怎样不断地在李翔画作里发生着“裂变”;并 由一人对父母之炽爱,延伸到对天下父老之挚爱;由一己对人生之真诚,拓展为对 天下苍生之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