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天,阳光照耀着正午的加德满都。蓝色的喜马拉雅群山在远方隐约飘拂如众 神的大殿。下面的青翠谷地里,住着四十多万人。无边无际的建筑物群岛,人民创 造的城市,私有化社会的产物。密密麻麻,几乎每家人都有一栋。居民在自己的一 小块地面上各行其是,屋宇高的高,矮的矮,或涂成粉红、果绿、草黄、铁灰,或 方或圆、或平或陡,千姿百态、混乱而生动。千家万户毗邻而居。万法归一,你盖 你的房子,别人也要盖别人的房子,大家遵循着自然法,遵循来自传统的心照不宣 的规范。很少有那种鹤立鸡群、霸占别家阳光与蓝天的“小暴君”(川端康成语) 式的建筑物。其间,神庙、寺院、神龛、神树……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大大小小 有二千七百多座。机场就在城边上,入城的大道坑坑洼洼,尘土滚滚,空气中焦油 味强烈。挤满了逃难般的摩托、汽车、三轮和呼吸急促的步行者。到了城里,拥出 拥进地混成一团,水泄不通。交通警察站在人群中挥着棍子哑哑地吼着,没有红绿 灯。人行道几乎无法走或者没有人行道,乱得令人心烦。更多的摩托从小巷子里不 停冒出来,喷进大街。吼声一直要响到天黑,那些自然形成的小巷小街缺乏公共交 通系统,只有摩托可以飞速穿越。王室的宫殿灰蒙蒙的,藏在一片围墙和树木后面, 几乎看不见。围墙上有士兵在站岗。一队士兵每人持着一根木棍在街上巡逻。有人 在街边卖挂毯,一大排挂在墙上,那面墙不是普通的墙,后面是一个国家机构,旁 边就站着站岗的士兵,并不赶他。一家汽车专卖店,玻璃橱窗里面停着丰田轿车。 一警察坐在路边,顶着一块头帕躲日头。许多行人背着旅行背包。某条大街人们靠 着墙根排长队,队伍长得令人绝望。他们是来自尼泊尔各地的青年,等着领取护照 去国外打工。尼泊尔近年经济起飞,与这些年轻人从国外寄回的钱大有关系。资料 说,他们在过去十年里寄回的美元达到十亿。领护照很简单,照片、表格往里一递, 咔嚓盖个章。如果不信任,每份资料都要调查,要单位证明,那么……这些人大部 分住在喜马拉雅南麓那些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山里。忽然想起我当年办护照,嗯, 折腾了四年,前后填了两公斤重的表格,数十个章。不给你,就是不给你,但又不 告诉为什么不给。 中午,空气就被摩托尾气占领了,这是一天最拥挤的时候,太阳最毒,灰最狂。 游客垂头丧气,远方喜马拉雅淡定的群山稍许给人一点安慰。一群三轮车在街上昂 首挺胸飞驰而过,都是空车,车夫们紧锁眉头,怀着重任的样子,每辆车龙头上都 插着一杆鲜红的三角小布旗。导游库玛告诉我,他们为涨工资而罢工,正赶去一个 广场集合。我愣了一下,旅游手册可没有提到这一点,它把尼泊尔描述成一个没有 政治的“山中天堂”。从印度到尼泊尔,我原来只想到民族国家、宗教社会,现在 忽然记起来,它们也是民主社会。民主在这些地方,更重要的恐怕不是选票,其实 就文化的复杂性来说,印度次大陆恐怕不太在乎投票箱,因为其文化构成不像西方 社会被知识灌输得那么单一。民主,在这里恐怕更重要的是人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意 愿、信仰、自己力所能及的生活方式生活,怎么活,怎么住,什么是有价值有意义 的,人民自己做主,在这方面,南亚次大陆颇有无政府的味道。国家并非生活世界 的领导者,领导生活世界的是人民自己。无论那是怎样的生活方式,现代的、传统 的、迷信的或者不迷信的、卑贱的或者高贵的,流浪汉、与狗群睡在一起的苦行僧, 贫民窟或豪宅,投票或者不投票,只要这种生活不违背冥冥中的诸神。而神不是唯 一的,甚至是彼此矛盾的。你的神是你的神,我的神是我的神。中国古话说,止于 至善。神也要止于至善,而善是什么?就具体形态来说,恐怕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 的善。如果以西方的善来衡量,那么印度教社会就是非法的,种姓制度在当代西方 意识形态中恐怕不是一个善事,而早先,种姓制度的出现却与雅利安人有关。经过 大桥,下面的河流上垃圾堆积如山,大都是塑料制品造成的垃圾而不是花天酒地、 铺张浪费、肉食者们制造的垃圾。看得出来,如果没有这些工业废弃物,这个城市 会立即干净很多。加德满都消化垃圾的方式依然是古代的方式,迷信雪山流下的水 会洗干净一切。这些水流到世界的低处去,包括下面的恒河。尼泊尔曾经是以印度 教立国的君主制国家。宪法曾规定,国家君主必须是雅利安文化和印度教的信奉者。 二零零六年五月十八日,尼泊尔议会通过决议,宣布尼泊尔为“世俗国家”,废除 印度教为国教。世俗化其实不仅仅是意识形态的变化,也由于塑料玻璃们的崛起, 任何一个神都不得不世俗起来。 我可没想到加德满都会是这样。喜马拉雅,那是世界的天国净土、雪山、流水、 神庙和飘飘欲仙的居民。唉,别了,脆弱的旧世界! 我住的旅馆是一个别墅式的小建筑群,十多个客房环绕着一个花园。房间外侧 是街道,整日轰响。到了晚上九点左右,一刀切断似的,安静下来。似乎大街上的 机器不是一台台先后熄火,而是一齐拉闸。就像我少年时候,玩到九点钟,孩子们 忽然解散,各回各的家,扁担开花。而到了早晨七点左右,工厂开工似的,汽车、 摩托一齐轰鸣起来。或许加德满都居民的作息时间比较一致?房间布置得朴素而雅 致,窗帘、肥皂、浴缸、皮子开裂的旧沙发、某人的素描肖像、地毯,像是流亡者 住过的那种。一位中年妇女每天来打扫房间,就像是打扫自己家人的卧室。七点半 钟,院子里一阵摩托响,一个男子载着她飞驰而来;然后很快地掉过摩托,再次飞 驰而去。每天如此。餐厅在花园里,摆着铺了白布的餐桌。早餐免费,有咖啡、面 包、煎鸡蛋和果汁。周围的树上蹲着乌鸦,看得出来它们一直住在这里,不是搬来 的。世世代代住在这里,只是世界里加入了新的物种和邻居。那些古老的树木绕过 电线杆子和广告牌,就像绕过原始森林里新生的藤子,继续朝着古老的阳光。 清晨,灰尘未起,加德满都开门了。家家户户开门第一件事是拜神,为神龛洒 水、献花、抹油、点灯。喂猴子的喂猴子(城里有一座小山,山顶是两千五百年前 始建的苏瓦杨布纳庙,住着漫山遍野的猴子,像僧侣一样,靠信徒和游客养着), 喂鸽子的喂鸽子,喂乌鸦的喂乌鸦,喂神牛的喂神牛……然后才开始一天。真正的 加德满都迷宫藏在大街后面的小巷里。巷子里到处是神龛、神庙,有些在几条街的 交会处,有些藏在角落里、院落中。这是街坊邻居聚会聊天游戏的地方。总是聚集 着无所事事的人。神像总是被各种祭品涂抹得花头油脑的,像乞丐。黑漆漆的食馆 把桌子支在户外,食物是豆汤和油炸的饼子,这是加德满都较普遍的食物。这些小 巷、街道的核心是杜巴广场。在尼泊尔语中,杜巴(Durbar)是王宫的意思。这一 带有五十多座价值连城的庙宇和宫殿,一九七九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指定杜巴列为 世界文化遗产。一句话,这里是尼泊尔的故宫或者卢浮官之类可以光宗耀祖的地方。 我以为戒备森严、战战兢兢、毕恭毕敬,走到那里,才发现与经验中的神坛重地完 全不同,并没有患了博物馆麻风似的,被如临大敌地隔离起来,而是继续使用。这 是一个热闹好玩的市民广场,神人共享的文化宫,坐着无数闲人,结婚的队列兴高 采烈穿过人群。乞丐兴高采烈鼓盆而歌。王宫的红墙下,老人依墙而坐,他们把这 里当做养老院。十六世纪或者十七世纪的石阶上到处坐着人,人们在这里祭祀、休 息、聊天、游戏、买卖、谈情说爱、迎接外国元首……木雕、石雕、女神、瑞兽… …经历无数沧桑,海枯石烂,似乎已经变成化石,已经不是神庙,而是神祗本身在 场了。随便摸,随便坐,随便爬,游客一屁股就坐在十七世纪打造的、已经被磨得 凹下去的门槛上,小孩爬到文物上去骑着(一尊拉马王朝时代的石狮子)。忽然间, 一阵雨从喜马拉雅的雪冠飘来,吉兆,尼泊尔正是新年,刚刚祭祀了雨神。我跑到 一座神庙的屋檐下躲,供奉湿婆和他的妻子巴瓦娣的庙,湿婆和巴瓦娣的雕像没有 正襟危坐高踞在宝座上,而是塑成彩塑,美女俊男,依偎在二楼窗口,笑眯眯地望 着下面的世间。摸摸雕在庙柱上的树叶,木纹干得裂开了,雨水渗漏进去又流下, 一群蚂蚁逃出来。庙门被铁链子和一把英国牌子的老铁锁锁着。门缝里面黑漆漆, 以为到此为止。过一阵,一老者领着两位长裙飘飘的妇女,把旅行包(耐克牌)往 台阶上一放,示意我等挡着庙门的闲人让让,摸出一把黑铁钥匙,抽掉链子,神庙 门吱呀一声开了,幽暗,杂乱。这三个人席地而坐,要干什么?却见老者拿出日历 卦书,原来他是一位婆罗门祭司,给这两妇人的某事测良辰吉日。印度教习惯,只 有婆罗门算的卦才是有效的。我问了一下,掌管着庙门钥匙的婆罗门有好几个,要 用的话,随时可以打开。雨继续飘来,神庙的屋檐下站满了躲雨的人,有的湿淋淋 的,有的裹着塑料雨披,都默默地望着用巨石块铺成的杜巴广场,水洼里印出一座 座庙宇的塔尖。自从这些神庙完成之后,这是第几场雨?忽然想起博尔赫斯的诗: 在哪一个昨天? 在哪一个迦太基庭院? 也下过这样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