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待在零点九九平方米的小铁车里。小铁车停在一万平方米的广场里。广场溶 在漫无边际的夜色里。 七年前的那个年夜,留在我记忆中的,是一张黑白照片。 的确只有黑白。心情黑白,心情之外所有的物事也都黑白了。 傍晚时两个儿子曾来劝过我:“妈,回吧,年三十儿还受这个罪啊。” 我说:“就多受点罪吧,省事。” 省事,省的是什么事?我没说但我心里明白,自从两年前我的三儿子永舢遭车 祸身亡,年就没有年味儿了,我就不再想回家过年。 “妈,回吧……”儿子在坚持。 “我嫌来回搬东西麻烦,你们赶紧回吧。” “以前不都是这么搬么?” 是,以前都是这么搬的。一到年三十儿下午,三个儿子就都来了,老大老二把 车里的大小货物装箱搬回家去,老三把空车拉走。次日初一,三个儿子再把小车拉 出来,把东西都倒腾进去,我的买卖继续。 我扫了一眼胜利路。 我的小车摆在广场西头,往前不到十米,在胜利路与广场的交界处,遭了车祸 的永舢就倒在那里。当时路灯和车灯都向他聚光了,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头发在抖动 …… “都走吧,让鲨鲨去跟你们熬年。”我真生气了。 他们走了,带着鲨鲨。我松了口气。 我知道儿子们的心思,是因为儿子们知道我的心思。我们母子永远都不会忘记 :永舢就在广场。他们坚持让我回家过年,是怕我待在这里独守悲苦。其实这件事 是全家人的灾难,并不只我一个人在扛。小孙子鲨鲨失去爸爸时才六岁,就低着头 走进了我的屋檐。 这会儿,看着鲨鲨频频回头,不想走的样子,我也很无奈。我不能让他陪着我 待在这个阴影里。他只有九岁。 我在中心广场做小买卖,已经十六年了。我用的小铁车,是在脚蹬三轮车的平 板儿上,扣了个一米多高的、安着玻璃的四方架子,就像大街上卖煎饼的流动小车 一样,只是车里边装的是烟酒零食、方便面、卫生纸之类,当然也得装上我。车里 的窗口下边支着一块七八寸宽的横板,是用来看书写字的。作家老鬼见过我这个小 铁车,说我是“全世界唯一在不足一平方米的小铁车里写出长篇小说的作家”。我 在农村种了二十多年的地,一九八七年进城后,先在菜市场卖了两年菜,之后就开 始靠这个小铁车讨生计、讨文学了。我曾用皮尺精确地测量过,小车的底面积是零 点九九平方米,于是我认为零点九九是我的命运数字。 我不知道这零点九九平方米的“写作间”是不是“世界唯一”,也不知道自己 写的小说及不及格,更不敢自诩为“作家”。但这不足一平方米的地方,实在也算 是我栖息精神和焕发精神的所在。 巴彦淖尔的老作家杨若飞先生,在世时经常骑着自行车来看我。他在小铁车外 边站着,让我坐在里边,说是不能耽误买卖。于是我就隔着小窗听杨老师谈文学, 讲我的哪篇文字有哪些不足。讲解时,每每会突然被一个买东西的顾客打断:“来, 给我拿一包‘三塔’。”连拿东西带找零钱,这个过程至少需要三分钟,我带着尴 尬和歉疚,赚到了几毛钱。杨老师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待顾客离开后,又继续 中断的话题。 我从这狭小的窗口中感受到暖意,也领教了阅世的快慰,包括令人哭笑不得的 世间百态。比如整条的好烟面对面就被骗子换成假烟;比如睡到半夜突然被流浪的 疯子把车拉走,我在“的楞——的楞”的车轮转动声中被惊醒,只得打开小窗大呼 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