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据说更准确的说法是: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六小时九分十 秒。为了谋生,那时我恨不得连那六小时九分十秒的余数,也都待在这零点九九平 方米里。但在一年只有一次的年夜,我还是一定要逃回家去的,家里有着我的满堂 儿孙。看到我的归来,他们欢实得像一窝待哺的鸟儿。看着他们,至少我找到了自 己活下去的理由。只是后来年夜的家里,已经没有永舢了……没有永舢的第一个第 二个年夜来临之前,我都曾决意守在广场,但结果却由不得我。儿子们来了不跟我 说话就直接搬东西拉车。我知道他们的意思,他们怎么能够在这个时候把母亲留在 空寂的夜幕里?我再憋屈也不能再说什么。但到了第三个、也就是二OO四年的春节, 我想这次誓死也不能离开。几个月前我忽然发现这个售货小车裂了轮胎。随后又断 了车轴。我认为这就是来自上天的启示。不管旁人怎么提醒,我一概不修,直到它 最后无法挪窝。 儿子们来了,看着我无法挪窝的售货车,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对儿子们说,人老了都很怀旧。 他们一定也听到了广场即将清理的传言。他们一定也知道,这个年夜,或许就 是我们的摊位在广场的最后一个年夜。我们母子在这里风风雨雨打拼了十六年,没 有发财,却也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十六年发生过多少事情啊,所有的事情都像冰 糖葫芦一样穿在了记忆里。 我们之间都有一句没说出来的话:我的儿子、他们的三弟——永舢,他也在广 场待了九年啊,从卖烧饼卖凉皮到出租自行车搞冷饮,最后他把命都丢在了广场。 冰糖葫芦眼看就要化掉了,我在广场待一天少一天了,待不成就把永舢丢在广 场了,以后永舢就孤单单一个人了。是的,这个年夜说什么我也不能回家。 儿子们领着鲨鲨,终于消失在暮色里。 在永舢身上,我宁可相信灵魂是存在的。我曾站在他的坟前说过:永舢你千万 别转生,就等着和我见面。否则我们就谁也找不到谁了,永远都找不到了。说这些 话的时候,我没有眼泪。 影剧院广场由于紧靠市中心的胜利路,平常日子有一千种声音在轰响。更加上 广场里谋生的三百多号买卖人,大家随时都会因同行占走了几公分的领地,而发生 激烈的争吵。 说起来还有几分好笑,我也有几次被人欺负,忍了又忍才没有参与其中。好歹 也是一个写文章的人呀,想想自己何以变成争食的鸟儿一般? 而现在的广场,寂静而寥廓。 今天广场只是我一个人的了。 不不,还应该有永舢。我心里问空寂的广场——永舢你在哪儿? 永舢不答。 定了定神,我知道他是不会回答的。 永舢,咱们在这“住”了十六年,广场应该就是家了。妈妈就在这儿等着你过 年呢。我还想告诉他,广场就要把摆摊儿的清理走了,再不来,明年咱娘儿俩在哪 儿见呢……北风打了个旋儿,我忍不住一颤,把手揣在袖筒里。此时却忽然看见从 空荡荡的火车站方向走来一个人——此刻我虽然恍恍惚惚,然而我却未曾相信过真 有鬼神。见到有个身影由远及近,心里不能不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他不是神灵。年龄介于而立与不惑之间。当他发现小铁车的窗子里有一部电话 时,竟喜出望外,疾走两步冲了过来:哎呀!谢谢你啦!大婶! 他谢谢我。 这个自称姓江的年轻人外出打工一年,戴着个断了舌的帽子,又没有手机,所 以我猜到他盆也不满钵也不满。 小江之所以看到话机就说谢谢我,因为他总算找到了能跟媳妇通话的地方。 接电话的却是邻居大嫂。她告诉小江,他媳妇一个下午都在等他的电话,半小 时前才被娘家弟弟接走。她是来给炉子添煤的。 小江顿时黑了面孔。他说工钱到手已是腊月二十九下午,他就顾了挤火车都没 时间去找电话亭。自己给媳妇儿买好了一身新衣服。还想赶回去让她穿上过年呢… …撂下电话,我看小江木木地站在那里,原以为他要步行八里路赶回去呢,现在他 泄了气。 我不能不同情他。世间男子,大多会为人夫婿吧。而像小江如此真情实意的, 能占几成?我想到了自己维持了二十年、最终巢倾卵碎、人去楼空的婚姻…… “进来暖一暖吧,能坐下两个人。”我温和地邀请他。 小江仍然站在那部电话前不动,但他那呆呆的目光中,却忽然闪出了一丝疑问 :大婶,大年三十儿的,你怎么一个人守在这里?也没人来买东西啊…… 我愣住了,我想不到他会突然这么问。 他看我这样,也愣住了,也许觉察到了自己的冒失吧,他轻轻地打开小车的门, 坐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