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年三十,车子外面是凛冽的寒风,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地蜷缩在零点九九平方 米的空间里。小江是我的不速之客,他出现在我对永舢的呼唤里,他来和我一起熬 夜了。不知怎么,这使我的幸福感渐渐升腾起来。小江脸上那些黑色的遗憾渐渐退 去了,但心思却仍在原处徘徊。他说他媳妇儿常年一个人在家种地,是个特别能吃 苦的女人。而且她待奶奶很好一小江随口曝出隐私:他母亲拒绝赡养他八十九岁的 奶奶,而父亲却只能沉默。为此小江和母亲闹翻过好几回,最后直接把奶奶接到自 己家来了。走时他生气地对母亲宣布:你现在不养奶奶,我以后也不养你! 我知道他这是气话,但我当场为他这气话拍手称快。我还夸他找了个难得的好 媳妇,我说:“孝敬婆婆已经难得,还孝敬婆婆的婆婆,真好!”我最为感动的, 是小江说到自己给奶奶洗“三寸金莲”时,满脸都是怜惜:“奶奶的脚,竖着能放 进水杯,横着能放进饭碗。她走路特别费劲,但是在我小时候,她每天都拉风箱烧 火,帮我妈煮两锅猪菜。” 难得小江对我这个陌生人推心置腹,我也给他掏了心窝子。我告诉他做小买卖 的艰苦和辛酸,也告诉他人心的贪婪和险恶,我甚至告诉他,在羊肉涨价时,个别 卖羊肉串的架子上挂着羊头,炉子上烤的却是蘸了羊油的猪肉。我也和他说到永舢, 告诉他我的三儿子在广场做了九年买卖,出车祸也是在广场。那段时间我心情恍惚, 有天望着窗外的风沙自言自语:阳间世上一刮黄风,就没意思了,当时就把老大和 老二都吓得变了脸色。即使这样,我还得一天天地抚养小孙子长大成人…… “大婶,我明白了……”小江的眼里忽然充满了怜惜,他明白了我为什么一个 人守在广场。 年夜被我和小江熬得像腊八粥般的稠实,赶天明就熬成了忘掉交。开春以后他 有几次办事路过广场,都过来和我说会儿话才走。他说今年继续外出打工,但一定 要计划好了回家过年,而且一定要买个手机,随时跟媳妇儿通话。他还说下个年夜 我如果还这么过,他一定骑着自行车来跟我熬两个时辰,一定。 他说了好几个一定,于是我也说:是呀你一定得来,到时候我最想见的人,一 定是你。 一定。我们俩不见不散。 但是三个月后,广场拒绝了所有的小商贩,当然也拒绝了我。 或许我独自过的那个年夜让儿女们备受“伤害”?此后的年夜都一窝蜂来陪我。 他们根本不知道我的愿望是一个人到广场去。这个愿望每临年夜都在心底呼之欲出, 却又无法倾吐。今年终于有了一点变化:儿子们大概以为既然广场已经拒绝摊贩, 他们的母亲至少不会到寒风中守望了吧?何况他们又承诺了要去陪陪爱人的父母, 所以夜半钟声一过就都走了。鲨鲨在两个小时前就走了,他说约了同学去看“笼旺 火”——街面上许多商号门前都燃起大火“接神”。已经十七岁的孩子,正是好热 闹的年龄。 窗外的风势不像往年那么猛,应该算是在刮春风吧。记得有位古人自信地感慨 :春风来不远,只在屋东头。我的春风,应该已到广场西了吧。 我有七个年夜没出门,竟不知时过境迁。那时的生意人为了省电,一过八九点 就都漆黑了店面。再者当时人们很讲究阖家守岁,大街上反倒显得冷清。现在不然 了,到处火树银花,满街的人们似乎都在一片欢娱声中东奔西跑。 我走到广场西头,来到自己曾经摆过摊位的位置上时,心忽地下沉了。这方寸 之地,曾留下我为一分一角而算计的心酸,也留下了我遭遇剜心之痛时的眼泪。我 一动不动地呆望,呆望了好长时间。我想到十六年摆摊儿的风雨,也想起陪我熬过 一个年夜的小江。即使小江一年只路过广场一次,也应该早已发现我的小车消失了。 相信他路过广场时,也会想起我们说了那么多“一定”的约定。 意外的惊喜是不能复制的。有一次,应该已经知足。 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我的永舢。我似乎听到永舢在抱怨:妈你好几年都不 来看我了,我还等在这里干吗? 循声望去,却什么都望不到,或许是因为灯火太耀眼了吧。目光只有触及黑暗, 才会深远。 回家去吧,这一趟跑出来非但什么都没遇到,反而发现种种过往在悄悄地被时 间删除。这个想法一露头,心便一滴一滴地往外渗泪。刚开始还能忍的,后来就不 行了,而一旦忍不住了,我就想放声大哭。 大年大街,此时此地,我真不能号哭。 我压抑着自己,从小江曾经走来的路走向火车站。看看大钟已指向凌晨一点半, 在站台的音乐中,竟也有旅客进出。人生确有许多遗憾,不可思议地就被搁在半路 了。 “奶奶。”回头一看,是鲨鲨。 “你没去?”我记得他说跟同学去看笼旺火的。 鲨鲨没回答,目光逃向别处。哦,我明白了,他也想一个人出来走走。 心里说,孩子,你为什么也这样? 我不知道是代沟的隔膜还是性格使然,我觉得鲨鲨和他的伯伯们截然不同。我 一直斥责鲨鲨不懂得跟我相依为命,对亲人和家庭老是一副局外人的模样,也没有 小孩子常有的活泼天真,动辄蔫头耷脑的令我气短。 但是有朋友说:你注意到小孙子没?他的眼神里有一股子忧伤。对了,鲨鲨的 班主任也跟我说过,鲨鲨的目光一闪,就有忧伤。 鲨鲨的性格难以捉摸,他在小学二年级时就有过两次夜不归宿,而且次日一整 天都不到学校上课。当我慌急落泪时,他回来了。 “昨天晚上哪儿去了?” “就在小区门房子、窗台下边。‘”为什么不回家?“ “……” “今天咋不去上课?是不是去网吧了!” “没,就在玉米地边坐着了。” “胡说!一整天你吃什么?” “……领你去看。” 我不信,就跟着他到小区后边。玉米地埂上果然有个清晰的小臀印,旁边是一 个纯净水瓶子和一个方便面袋子。 后来我曾问过鲨鲨:那次你是怎么想的,谁也没打你没骂你,你为啥跑到玉米 地边儿坐了一整天?但他似乎比我更迷茫。眨着忧伤的眼睛,什么也说不出来。此 时我就想起他在七八岁那年,跟一群同学去照大头贴,他选择的所有背景图案,都 是荒漠。 我沧桑六十年我喜欢荒漠我有一千个理由,你始龀七八岁你喜欢荒漠你有几个 理由? 然而今夜,此刻,我开始恨自己,十年前为什么要对这个没了爹妈的孙子倚老 卖老。 ……回吧。我对鲨鲨说,快两点了。 嗯。 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虽然是前后脚,但我知道,我孤独,他也孤独。 记得与几位“美女作家”去爬阴山,一个说写作是孤独的,我也说写作是孤独 的,而另一个说,不写更孤独! 是的,不写更孤独。所以写作陪我三十年了。 到家了。年夜跟着我们,也到家了。 “奶奶,咱俩都别睡了就熬到天明吧。”鲨鲨忽然说,黑暗中,他的眼睛里满 是快乐——他也开始“扛”了? 永舢,你看见没?看见鲨鲨了没? 我的心里有根火柴被擦着了,很光亮。